
第一章 解剖刀
如果不是那一夜她哭得那麼安靜,我或許不會懷疑自己與她之間的關係,是否早已跨越了這一生的界限。
那是臺北初春,一場遲來的梅雨從黃昏起便淅瀝不斷。雨絲細密,像在空氣中織成了一層看不見的幕,把城市的聲音都隔在外面。
她坐在我信義路的公寓窗邊,手中一杯紅酒,卻一直沒有喝。
她的長髮散落在肩,微卷的髮尾吸了些潮氣,顯得柔軟而沉重。這樣的她,看起來不像我認識的那個銳利、鎮定的女人。
「你相信前世嗎?」
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與窗外的雨聲混在一起。
我原本想用醫生的理性否定。作為一名心臟科醫師,我相信的是血液循環、是神經反射,而不是命運或輪迴。
然而,當她抬眼看向我時,那雙眼睛裡的光,令我生生噎住了話。
那是一種莫名熟悉的神情,彷彿穿過層層時光,從另一個時空在看我。
她叫何孟湉,三十五歲,出版社副主編。第一次見她,是在四年前的一場醫學講座上。
我在臺上講「情感如何影響器官機能」,她在台下問了一個令我停頓三秒的問題——
「如果是無法名狀的愛,也能導致身體失調嗎?」
我記得那時,她的聲音清晰,語調平穩,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力度。
幾天後,她在我的辦公室出現,說要為一本關於「解剖學與文學」的書訪談我。
我們從器官談到情感,從慾望談到命運。她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解剖每一個問題,不留多餘情感。
我本以為,這樣的女人不會讓任何人走進她的內心。
但漸漸地,我開始習慣每週一晚上,她帶著紅酒或書來我這裡,談話、沉默、偶爾觸碰。
我們沒有明確的關係,卻在彼此的生活裡留下一個不能輕易被取代的位置。
那晚,她的問題像一把細針,悄無聲息地刺進了某個隱密的地方。
我腦中忽然浮現一個名字 —— 翠娘。
那名字不屬於我現在的生命,卻在聽到她的聲音時,猝然響起。
「如果你覺得我們見過,那就是真的。」我聽見自己這樣回答。
她笑了,唇角極輕地翹起,像梅雨中短暫的放晴。
那笑裡沒有驚喜,只有一種近乎悲涼的溫柔。
我們的關係,在那句話之後,似乎更親近了。
她開始在週一之外的日子,也會來找我。
有時是下班後的晚餐,有時只是臨時打來,問我:「你現在在家嗎?」
她來的時候,會帶著在書店翻到的詩集、或者一盒蛋糕。她坐在我書桌旁,看著我整理病例;我坐在她的筆電前,看著她編輯書稿。這種寧靜無語的時刻,恰恰是我倆最美的記憶之一,彷彿時間停止在此刻也無所謂。
偶爾我們會去陽明山看夜景,坐在車裡不說話,只聽雨滴打在擋風玻璃上。
有一次,我陪她參加出版社的酒會。她穿了一襲深藍色的長裙,鎖骨微露,神情冷淡,與人交談時始終保持著安全距離。
而我在角落看她,忽然生出一種怪異的錯覺 —— 這樣的她,像是隔著百年光陰站在另一端的女人,正等我走近。
那一刻,我甚至想伸手觸碰她的臉頰,確認她的溫度是否真實。
她察覺到我的視線,輕輕挑眉,走到我身邊,把一杯酒遞給我。
「你剛剛在想什麼?」
「在想……妳像我做過的一個夢裡的人。」
「那她是什麼樣的人?」
我盯著她的眼睛,低聲說:「是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人。」
她愣了一下,沒再追問。
那一夜,她喝了很多酒,回到我家後,主動吻了我。
她的唇冰涼,帶著酒的苦澀和一種幾乎壓抑不住的急切。
那一夜,我們比任何時候都要靠近,卻依舊沒有說「愛」。
我一直以為,我們會這樣維持下去 —— 沒有未來,卻彼此牽引。
直到某一天,她忽然沉默下來。訊息回得少,約見的次數也減少。
她不再提週一之夜,不再帶酒來我家。
我以為她遇到了另一個男人,直到我收到她寄來的一本書——《夢中遺忘之愛》。
書裡附了一封信:
親愛的,
如果一個女人在夢中常常夢見同一個場景:台南、新化、春雨,你會怎麼解釋?
夢裡的我穿著劍道服,等一個男人。他始終未曾現身,我卻一直等在那裡。
那場夢,我連續做了七個晚上。
醒來時,滿臉淚水,心口像缺了一塊。
你曾說,醫生不該相信命運。
但我開始相信,也許你就是那個缺席者。
—— 孟湉
我讀完信,胸口沉重得幾乎喘不過氣。
她沒說會去哪裡,也沒提自己是否真的夢到這些。但我知道,她是在告別。
我立刻打電話,她的手機卻已關機。
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種幾乎無法壓抑的衝動 —— 我必須去台南。
台南新化,與劍道有關的地方,我很快就搜到一個名字 —— 武德殿。
第二章 竹劍
高鐵一路南行,窗外的雨像一張緩慢移動的灰幕,把沿途的景色抹得模糊不清。
我靠在座椅上,反覆讀著那封信,手指沿著她字跡的筆劃輕輕滑過。那是一種近乎病態的渴望 —— 想從墨痕的深淺裡尋找她的情緒。
然而,紙面冰冷,什麼也沒告訴我。
到台南時已是傍晚,雨仍未停。
我叫了計程車,直接報出「新化武德殿」。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我一眼,像是好奇我在這種天氣要去那種地方。
車子在市區穿梭,路旁的樹影被雨水打得顫抖。
當我在武德殿前下車時,天色已黑,只有路燈的光在雨中暈開一圈昏黃。
武德殿靜靜立在那裡,深色木牆被歲月與雨水浸得發亮,屋簷下的水聲像在低語。
我走上石階,伸手觸摸那扇厚重的木門。那一瞬間,指尖傳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像是隔著百年的時光,觸到了一個人的手背。
忽然,一幅畫面在腦海中閃現——
那是昭和十四年初夏,午後的陽光從榻榻米間的縫隙斜斜落下,空氣中有淡淡的木香與汗味。
我是日本陸軍派駐台南的新化武德殿劍道師範,正指導著一群本地的青年劍士。
劍擊的聲音在殿內回響,竹劍碰撞的瞬間,汗珠從額頭滑下,落在木地板上。
休息時,我看見門口站著一位年輕女子。她身著白襟淡綠裙,手中握著一柄陽傘,眼神專注地望著場內。
她的五官清秀,膚色比日本女子更為健康,眼睛裡有種與年齡不符的堅定。
有人低聲告訴我,她是當地商會會長的千金 —— 林翠娘。父親熱衷於與日本官員維持關係,時常帶她出席各種宴會。
而今日,她是隨父親來參觀劍道課程。
她的目光與我相遇時,我只淡淡點頭,卻感到一絲奇異的波動 ——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位師範,而是在尋找些什麼。
我回過神時,雨正從屋簷流下,劃過我的手背。
我站在門前許久,終於推開門。
殿內空無一人,木地板的紋理深深淺淺,似乎仍殘留著刀劍的氣息。
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香氣——梔子花。
我不確定這香味是否真實存在,還是我的幻覺。
我走到場中央,閉上眼。腦中那段回憶被雨聲催化,變得愈來愈清晰 ——
那是我們的第二次見面。
林翠娘穿著劍道服,頭髮束起,站在我面前。
她的父親托人向武德殿報名,說她想學習劍道。我本以為這是商會千金一時興起,想藉此與日本官員攀談的手段。
然而,第一堂課,她就讓我刮目相看 —— 她的動作不算規範,卻有著異常的專注與執拗。
每一次揮劍,她的眼神都像要穿透對手。那不是社交的遊戲,而是某種隱秘的渴望。
課後,我問她:「林小姐為何想學劍道?」
她抬起頭,汗水沿著頸項滑落,語氣平靜:「因為我想要擊敗一個人。」
「妳想擊敗誰?是我認識的人嗎?」我看了一眼場上一些劍道學
員,巡視一圈之後,發現她的美眸卻緊盯著我。
頓時我心中一突,暗忖道:「這丫頭該不會是想擊敗我吧?」
但她沒有繼續這話題,而是請教「速振」的訣竅。
我當時並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覺得這個女子與我在台灣遇見的任何人都不一樣。
雨聲把我從回憶中拉回現實。
我在殿內走了一圈,來到一面被雨水映照得微微發亮的木牆前。
忽然,我彷彿看見她 —— 不是何孟湉,而是林翠娘,穿著劍道服,手持武士刀,眉眼低垂。
她抬起頭,看著我,輕聲說:「你終於來了。」
我上前一步,她卻像霧一般消散。
四周只剩下雨聲,像是某種古老的迴響,緩慢而固執地敲打著。
我站在原地,手中濕了,分不清是雨,還是什麼更久遠的東西。
離開武德殿時,我的心口一陣空蕩蕩。
我知道,何孟湉的夢,與我腦海裡的這些畫面,必然有某種關聯。
這不是普通的巧合,而是一次從前世延續到今生的追尋。
回到臺北後,我再也聯絡不上她。出版社說她辭職了,房租也退了。
她像是刻意從人間蒸發,讓我成為那個在武德殿遲到的人 —— 無論是百年前,還是現在。
有時,我還是會夢見她。夢裡我們不再說話,只是默默走過某條老街,一起走到某扇門前,她停下來,我知道我不能再前進了。
她輕輕回頭,微笑如初,說:「今世你已記得我,我便不必再等。」
愛情,也許真的不是今生才開始的。
它是一次又一次的擦身、錯過與尋找,是前世的約定,今生的遲到,卻終究等來一刻 —— 落花未眠,舊夢猶存。
而我,也終於明白:有些愛,無需擁抱,無需誓言,只需在某個季節裡,夢裡見一面,就已足夠。
第三章 武士刀
昭和十四年,台南州新化郡。
春天的雨水總是來得突然。
武德殿的竹劍聲和雨聲交替回響,像兩種不同的呼吸。
作為陸軍派駐的劍道師範,我的任務是推廣日本武道,維持軍政與地方的友好。
我原以為這只是軍令的一部分,與情感無涉。
直到林翠娘出現。
她的劍道進步得很快,雖然力道尚有欠缺,但她的眼神始終不曾動搖。
我注意到,每當課後其他學員都散去,她總會獨自多練一會兒。
我站在廊下,看著她一次又一次地揮劍,像是在與某種不可見的東西對抗。
她的劍,帶著一種壓抑的孤獨。
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她:「林小姐,劍道對妳而言,是什麼?」
她放下竹劍,喘著氣說:「是一種堅持的力量。」
「堅持什麼?」
「如果我能變得更強,就能堅持得更久。」她望向門外的雨:「有時候,等待一個人,比揮劍更需要力量。」
我看著她,不知該如何回答。那年我三十歲,早已習慣在距離之外觀察人心。
然而,那一刻,她像是用一句話就將我劍道之外的防線劃開了一道縫。
我們的關係開始在日常的細節裡延伸。
她有時會帶父親商會的台灣糕點來武德殿,放在我的辦公桌上。
偶爾,她會請我替她糾正揮劍的姿勢,而我在她手背上加力時,會感覺到一種不屬於師徒的溫度。
她的手細膩而冰涼,卻有股隱忍的力量。
一次夏末的傍晚,練習結束後,外面忽然下起暴雨。
其他學員匆匆離去,只剩我們兩人。她站在廊下,看雨水在院中濺起的水花,忽然說:「師範,若有一日,你即將離去,能提前告訴我嗎?」
我怔了一下,反問:「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有些話,不想錯過說出口的機會。」
她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雨聲淹沒。
我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雨線之間她側臉的輪廓,忽然覺得,自己也許正在走向一條不該踏上的道路。
入秋後,我收到上級命令 —— 年末任務結束之後,即刻回日本。
消息傳開時,武德殿的學員們只是惋惜,而林翠娘的神情,卻只是靜靜地凝視我,像是早已知曉。
那之後,她的練習更加勤奮。每一次對劍,她的攻擊都更為淩厲,彷彿想要用力刻下某種印記。
離開前一週,她向我提出一個請求 ——
「師範,可以和我進行最後一場切磋嗎?」
「當然可以!」我慨然應允。
「請用真劍對決,可以嗎?」
我嚇了一跳,問道:「真劍?妳確定?」
她認真的點頭。
我猶豫了一會,最終點頭。
那是昭和十四年十二月初的一天,台南難得的冷雨。
她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在武德殿大門外等我。
白色的道服襯得她的肌膚更為細膩,劍尖微垂,呼吸平穩。
然而,那一天,我沒有出現。
上級臨時提前了返航日期,軍令如山,我只能在傍晚匆匆收拾行李,搭上返回高雄的軍用車。
車窗外的雨模糊了視線,我卻在顛簸中不斷想起她的眼神——那種像要抓住最後一刻的決心。
我握緊了膝上的佩刀,卻沒有回頭。
抵達日本的第三日,我收到一封來自台灣的電報——
「林翠娘於武德殿前自裁,享年十九。」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等待」對她意味著什麼。
她是在等我,而我失約了。
此後的日子,我帶著那柄佩刀終老於故鄉,心中的那道傷口從未癒合。
有人說,我是因病去世。
其實,我是被那個未完成的切磋與她的最後一眼,慢慢耗盡了生命。
今生的我,在夢裡一次又一次回到那天 ——
她站在武德殿的大門外,手持武士刀,冷冷的看著我,雨聲如鼓,她眼睛裡沒有怨恨,只是靜靜地等著。
而我,始終無法往前邁近一步。
第四章 花落盡
夜色沉下來時,診所的燈光像海上的孤燈,安靜卻無法驅散所有黑暗。
我剛結束最後一位病人的檢查,何孟湉推門進來。
她沒掛號,只是靜靜地看著我。
我們坐在診室裡,她穿著淺色毛衣,髮尾還沾著細雨。
我忽然覺得,這一幕像極了前世那個雨夜——
只是這一次,她不是拿著武士刀,而是握著一杯溫水。
「我最近常做同一個夢。」她先開口,聲音很低。
「夢裡,有個穿黑色劍道服的男人,總是在大雨中,背對我漸行漸遠。我想喊他,可是喊不出聲。」
她抬起眼睛看我:「那個人,是你嗎?」
我沒有回答。
診室的時鐘滴答作響,每一聲都像是在倒數。
我知道她說的夢,不是幻象 —— 而是我們共同的記憶。
「上次你說,我很像一個故人。」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那個故人,是我嗎?」
我的喉嚨有一瞬間發緊,終於還是點了頭。
她低下頭,手指在紙杯邊緣劃過一圈又一圈。
「原來,我們真的曾經錯過一次。」
「不止一次。」我說:「那一世,我沒來赴約。這一世,我還是……」
話沒說完,卻已經在她眼裡看見了決然。
雨聲漸大,她忽然站起來,把紙杯放在桌上。
「你知道嗎?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你來了,我會不會就有不一樣的人生。」
「也許會。」
「可人生沒有『也許』,對吧?」她笑了,像在替我解圍,也像在對前世的記憶告別。
我們一同走到門口。雨幕裡,街燈像被一層薄紗罩著。
她站在階梯下回頭看我,輕聲說:「這一世,我不會再等下去了。」
然後轉身,消失在細雨中。
那一夜,我沒有追出去。
我知道,今生的我們已經將前世的戀情燃燒淨盡,剩下的,只是靜默之雨,和繁花落盡
的泥濘地面。
深夜,診所的沙發上。
夢裡,我回到昭和十四年的武德殿。
雨聲綿密,木地板泛著暗光。
她站在中央,白色劍道服如初,雙手握劍,目光沉凝。
「師範,來吧!」她的聲音平穩,帶著一絲命定之意。
我上前一步,雙手握住武士刀,以逆刃與她對峙。
第一擊,雙劍交錯時,雨聲忽然停了。
她微微點頭,像是終於等到。
「這一次,終於等到你了。」
她明知我用逆刃,卻不發一語,盡情的向我進攻。
段階的極大差距,她的攻擊等同蚍蜉撼樹,但我還是認真接下她每一次進攻,直至她力竭,以刀拄地,抬頭看向我。
那汗濕的臉頰,泛著一絲紅暈,她的眼神極其複雜,柔情之中,又帶著一絲決然之意。
我記得曾經見過這樣的紅暈,正失神之際,她的身影卻如薄霧般消散。
只剩雨後的空寂武德殿。
我醒來時,清晨的陽光正照進診室,外面的街道乾爽無雨。
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片濕透的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