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未竟的羈絆》的其中一篇,一段來自《倫帝尼慕傳奇》世界的敘事節錄。
它們不是愛情故事,而是短暫的碎片。她任其發生的片刻,卻從未追問過永恆。
有時,結束的並不是因為失敗,而是靠得太近。
你不必熟悉故事的本體,也應該能從這些片段中,看出她最後終將選擇轉身離去。
清晨才剛過六點。對於週六而言,這也未免太早。
盧卡斯坐在床邊,一手覆在臉上揉了又揉。克里斯早已離開,這並不令人意外。沒逗留,沒什麼冗長的告別,只是像往常一樣,點了點頭,在晨光來臨之前便走出門去。他幾乎能肯定,這也是為什麼她總偏愛選來他家。他們倆人自從一開始——如果他們倆人當真能算有個什麼的話——他就不曾期待過更多。
床單仍帶著她的餘溫。枕頭上,她猶存的氣息正在迅速消散。
這才讓他第一次意識到——如今他已能辨認出她的氣味。
克里斯從不擦香水,所以大概是洗髮精,或沐浴乳、肥皂之類……不論是什麼,一直以來都一樣。永遠是那獨特的氣息,只屬於她。
他吐出一口氣,身子向前傾,雙肘抵在膝上,等待那熟悉的輕鬆感回到胸口。
然而,它並沒有。
自昨夜起,那股陌生的不安便潛伏心底。當下的他,一如往常地將那種不對勁推到腦後。但現在,沒有克里斯在他身邊,失去了那即時的親近讓他分神,那感覺就再也無法被忽視。
並不是因為性愛方面有什麼問題。那部分依舊很好——甚至可以說極好。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然而昨夜卻不一樣。
並非變糟,只是……有什麼走調了。
她不大一樣了。舉止也變了。
即便過程依舊流暢,即便結果並無差別,他胸口卻莫名生出一種怪異。
他甚至說不上,自己是何時開始被這困擾。又或者,為什麼。
這段關係——若能稱得上關係——原本應當毫無牽繫。兩人如此約定,是克里斯打從一開始就說得再明白也不過的。
他也答應了,因為何不呢?一切單純,乾脆,這件事就是這樣子而已。
最初不過是一時衝動,甚至帶著幾分滑稽。誰都沒打算認真。
他還記得兩年前,她第一次踏進「獵人之臂」酒館的樣子。那時他下意識地打量她——「可以」或「不可以」?
她是「可以」,毫不猶豫。
有些獵人曾嘲笑她的長相——說她的姿態太凌厲、太封閉,彷彿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想,那多半只是出於不安。
她其實很美,只是不是那種會主動邀人注視的美。刻意、內斂。
他記得她曾打扮過一次。那晚,他邀她出去跳舞,竟說服她答應,更奇蹟的是在他以為自己被放鴿子時,她當真出現了。
而她現身的模樣令他驚豔——並不僅是她當真打扮,而是她竟允許自己以那樣的姿態被人看見。
那份記憶至今未曾褪色。
但大多時候,克里斯不是會費心神在無關緊要之事的女人。這是他第一次在「獵人之臂」見到她時的印象,亦在他們開始那一夜得到印證——如果真有個開始。
起初是一場賞金任務,他們碰巧追逐起了同一個目標。這行當中,並沒有潛規則禁止這種行為,盧卡斯也從不在意領域之爭。
但克里斯動了氣,指責他搶了她的獵物。坦白說,他確實是有點故意,只為了惹她。他現在可以承認了。
或許是腎上腺素作祟,或許是情境太過荒謬。當任務結束後,她與他對峙,繃緊、憤怒,他便挑釁似的出言放肆,至於說了什麼,他已記不清。應該只是在逗她或撩她。
而克里斯並未朝他揮拳。她抓住他的衣領,直接吻了上來,像是要硬生生堵住他的嘴。
他不得不佩服。不是天天能遇上這樣的人。
那便成了開端。而他順勢推進,為何不呢?她顯然是對他有興趣的。
他仍能想起接下來的那晚——「獵人之臂」酒館,喧囂的人聲,杯盞的碰撞,木頭焦黑與麥酒的氣息。
克里斯坐在陰影裡的座位,手裡握著一杯酒。她一定看見他走進來了,但故意不予理會,一臉彷彿他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典型的她。
於是他做了最擅長的事——逼近。
不請自坐,滑進她對面。替她點了一杯酒,明知她不會接受。只為了挑起某些反應,因為那是與她交手的一半樂趣。
克里斯終於抬眼,不以為然。
「我不是說過了嗎?任務裡發生的事,就留在任務裡。」
「妳說過啊,」盧卡斯滿不在乎地向後靠去,「可現在不是在進行任務吧?這只是兩個極具魅力、危險得要命的人,坐在一起喝杯酒。」
她嘴角微微一動,仍保持鎮定。「危險得要命?你是這麼安慰自己,好忘了你在戰鬥中差點被自己絆倒過?」
「喂!」盧卡斯假裝受傷,卻笑得灑脫。「就那一次,而且是因為我被分心了——被妳。
「也拜託,」克里斯冷回,「是被你自戀的倒影分心吧。」
盧卡斯大笑,響亮到吸引旁桌視線。「林恩,妳罵人時更好笑,差點讓人覺得可愛了。」
「差點?」克里斯挑眉。「所以還不算?」
「差不多了。」他笑容一收,竟透出幾分真誠。「不過說真的,妳那個單人任務做得真是漂亮。我聽說那案子挺為棘手。」
她慢慢啜了一口酒才答:「是棘手,但我終究還是完成了。」
「妳扛下什麼,一向都能做到。」盧卡斯的聲音低了些,虛張聲勢褪去片刻。「這就是我欣賞妳的地方——妳是有那兩三下。」
克里斯放下杯子,凝視他比平常久了一瞬。「你是在恭維我嗎,盧卡斯?」
「有效果嗎?」他壓低身子,笑容又全數回來。
「一點都沒有。」
「真可惜。」他聳肩,裝作失落。「那我得更恭維得用力一點。」
克里斯向後靠去,雙臂交疊,審視著他。「讓我把話先說清楚了。我們之間?無論你以為這是什麼,它都不會變成什麼。」
盧卡斯揚唇,面不改色。「我也從沒妄想過。」
兩人對視,像是無聲的握手,彼此心照不宣。接著克里斯搖頭,幾乎笑了笑,一口乾盡酒。站起身。
「很好,」她說,「因為你承擔不起。」
「哦,林恩,」盧卡斯也起身,聲音裡又恢復了戲謔,「我能承擔或不能承擔什麼,妳根本就不知道。」
那便是開端。事情一直以來,也就是如此。
直到昨夜。直到此刻。
如今,他坐在自己公寓的寂靜裡,竟不再確定。
她昨夜不一樣。她的緊繃,不是狩獵後腎上腺素未散的警覺,也不是些微煩躁後迅速消退的不耐。
那是別的。更深的東西。她試圖壓抑的東西。
盧卡斯在她走進來的瞬間就看見了。他猜或許與她的新工作有關,但她從未提及評倫帝尼慕議會相關之事。
而他也懂得不去問。
克里斯從不解釋,他也不是會逼問的人。
她先吻了他,像往常般先掌控住了局面——至少一開始時是如此。
但連那都變了。
跨在他身上的她,過於專注,過於刻意,彷彿想要證明什麼——可要證明給誰?給他?還是給自己?似乎有股無形的急切,在她體內緊繃翻湧。
也許正因此,一切終於來到斷裂的臨界。
盧卡斯感覺到她猶豫的瞬間,感覺到她停下的瞬間。他本能地握緊她,以力量穩住,但沒有逼迫,只是等待,看著她臉上閃過難以辨認的神色。
「克里斯?」他小心問道。
那一點也不像以往的她。
她抬眼回看他,在極短的一瞬,有什麼從裂縫中被透漏而出——柔軟的,幾乎是脆弱的。
隨即又被她收攏,回復了平日的克制。
接著,她以罕見的低聲,帶著一絲近乎認命的語氣喃喃道:「盧卡斯,這次你來吧?」
一個請求。
不是命令,不是掌控,而是……放手。
她要他來引領。
這從未發生過。不是以那樣的方式。
儘管他知道自己不該因此糾纏——畢竟以最後的結果而言,並沒有太大的問題,不是嗎?他心中卻有什麼揮之不去。
最糟的是,他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感覺。
他不是沒和其他女人在一起過。他有,很多——那些能引人羨慕的女人,那些清楚自己要什麼,不把過程當遊戲的女人。對他而言,一直都合適。
可與克里斯,卻不一樣。
他們之間一直都很低調。這並非祕密,但她從不張揚,不是為了隱藏,而是因為這本來就不關他人的事。
他懂,甚至尊重。
再者,他們之間從未有過多少浪漫。與其他女人,他至少走過一套程序——花、禮物、約會。那些繁瑣的追求,他最擅長。
然而與克里斯,那些儀式他一樣都沒做過。除了床上的事,剩下的便是爭執、獵殺、事後的寂靜。
他們曾經一起在任務中流血,之後在「獵人之臂」喝酒。在話語失效時,一同坐在沉默裡。
如今細想,他發現自己從未追問過,為何這段關係能持續這麼久。
那不是愛。他知道,一開始就不是。
但此刻,他坐在這裡,感受她在床單上的餘溫逐漸冷卻,他卻清晰地意識到,有些東西變了。
變成了……什麼呢?
他無法定位,甚至無法解釋這件事有何重要。
盧卡斯搖頭起身,聳動肩膀驅散僵硬。夠了,他還有更該做的事,不該坐在這裡胡思亂想。
咖啡機啟動,輕輕的嗡鳴填滿靜室。她的氣息已然全無。
這一切本應與往常無異。
但卻又不同。
即便他說不出理由——他已感覺得到。
某些東西正在改變。
或許,早在昨夜之前,就已經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