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諾亞仰面躺在實驗臺上，午休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無聊地數著天花板上的裂縫，感覺後背的肌肉已經開始發僵。
「還沒好嗎？」他剛想活動下手腕，卻發現今天連小指都被接上了數據線，「陳博士，我這還是在做體檢嗎？」
陳博士的鑷子在他鎖骨下方輕輕一挑，掀開一小塊仿生皮膚。「噓，馬上就好。」她湊近觀察那個藏在肌肉纖維間的微型裝置，鼻尖幾乎要碰到諾亞的胸口，「嘖嘖，藏得真夠深的……」
冰涼的探針刺入，諾亞倒吸一口冷氣：「嘶——」
「痛嗎？」陳博士頭也不抬，手指飛快地操作著，「再忍一下……」
突然，R227誇張的大嗓門從走廊傳來：「哎呀呀！三位教授回來啦！」他的聲音帶著刻意的高亢，「你們去吃了食堂的能量咖哩嗎？真是太——好——吃——了——」
陳博士的手指猛地一頓。她的動作變得飛快，指尖在裝置上舞出一道殘影。「啪」的一聲輕響，仿生皮膚被俐落地拍回原位。一把扯下所有數據線，還不忘用鞋尖把散落的線纜踢到儀器底下。
「這破體檢儀又出故障！」陳博士故意把橡膠手套甩得啪啪作響，聲音提高了八度，「現在的質檢員都該回廠重造！」
門口探進一顆梳著油頭的腦袋，裴一鳴派來的神經學專家眯著眼掃視實驗室，目光在諾亞敞開的衣領處多停留了兩秒：「需要申請新設備嗎？」
「那可太感謝了，」陳博士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一把拉住R227的胳膊，「對了，我們倆和林洄溪約好一起吃午飯，至於你們倆……」她朝諾亞和剛衝進來的E893眨眨眼，「就自由活動吧。」
E893眉心微蹙看著陳博士的背影，神神秘秘地湊近諾亞耳邊：「你不覺得最近R227和溪溪走得太近了嗎？雖然陳博士也在，但他們三個老是神出鬼沒的。」他聲音越來越小，耳廓泛起不正常的潮紅，「該不會是在偷偷……這樣那樣吧。」
走廊裡的腳步聲忽然折返，E893趕忙噤聲。
R227推門而入，手裡捏著一張半透明的假臉皮。他「啪」地把它拍在諾亞臉上，因為動作太隨意，面具歪斜著蓋住右眼。
「差點忘了你的假面具。」他歪頭打量著E893通紅的臉頰，「你臉怎麼這麼紅？」
E893乾笑兩聲，喉結上下滾動：「屋裡太熱了……」
「是嗎？」R227目光若有所思掃過恆溫器上22度的提示。
等R227的腳步聲完全消失在走廊盡頭，E893才長舒一口氣。諾亞已經對著鏡子將面具調整服帖，那張普通到乏味的臉，扔進人堆裡絕對找不出來。
「陳博士的手藝越來越厲害了！」E893羨慕地伸手想摸，被諾亞側身躲開，「什麼時候給我也做張紀辰安同款啊？我也想體驗被粉絲圍堵的感覺。」
諾亞拎起外套頭也不回地往外走：「相信我，那感覺很痛苦。」
諾亞與E893一前一後踏出實驗樓的玻璃大門。諾亞深吸一口初秋清爽的空氣，陽光將兩人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面上，也將鋪滿落葉的地面染成金色。保安們如同雕塑般分立兩側，制服上的鈕扣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諾亞舒展雙臂，感受著久違的輕鬆。他特意調整了下棒球帽的帽簷，墨鏡後的視線掃過牆角那群翹首以盼的粉絲。當她們的目光掠過這張平凡無奇的面孔時，果然很快又失望地轉回了實驗樓大門。
「說起來，」E893突然開口，聲音裡帶著遲疑。他彎腰拾起一片金黃的銀杏葉，在指間輕輕轉動，「昨天R227突然造訪我家，他說我家的量子隔音層老化嚴重。」
諾亞伸展的動作突然凝固：「然後？」
「然後他熱情推薦了裝修隊，建議我暫時搬去他宿舍。」E893無意識地揉搓著左手拇指，「最奇怪的是，他連施工報價單都準備好了。」
諾亞眉頭微挑，正要開口——
「我的自我認同參數在標準值±0.3範圍內浮動。」
一個年長聲音從旁插入。兩人同時轉頭，發現他們正經過一個情感共享站，排隊的人群中，兩個仿生人正低頭核對手中的數據報告。
另外一個年輕的仿生人卻皺起眉頭，音越來越低：「我的『信仰度』，怎麼會只有58%……」
「什麼？」年長仿生人猛地抓住對方的手腕，聲音陡然拔高，引得隊伍前列幾人回頭，「裴先生的教誨你忘了嗎？神女的存在高於一切！這種數據你怎麼敢……」
「我知道！」犯錯者慌亂地打斷，「我……我這就去情感治癒中心做緊急調校。」
看著年輕的仿生人匆匆離去的背影，E893不自覺地拽住諾亞的袖口，聲音壓得極低：「諾亞，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嗯？」諾亞的喉結輕輕滑動。
「有什麼事要發生了，」E893的瞳孔微微收縮，「作為陳博士精挑細選的實驗體，我的第六感一向很準……」
他的話語被一陣歡快的音樂聲淹沒。
轉過街角的瞬間，咖啡廳門口的熱鬧景象如潮水般湧來：彩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幾個仿生人正跟著節奏整齊地拍手。一位穿著制服的侍者站在臺階高處，手中的燙金傳單在風中嘩啦作響：
「聖歌歡唱，全場五折！完整演唱並達到80分貝即可享受優惠！」
排隊的人群騷動起來。幾個仿生人互相交換眼神，其中個子最高的那個深吸一口氣，用顫抖的聲音起了個頭：「神女林洄溪，生命之曙光……」
「裴一鳴閣下，智慧之燈塔！」另外三人立刻接上，聲音還有些猶豫，但很快就找到了節奏。
他們越唱越投入，音調一節節攀升，最後一句「情感共鳴永恆！」幾乎是喊出來的，高亢的聲音在街道上迴盪。
最年輕的那個仿生人甚至激動得滿臉通紅，將拳頭高高舉起。
促銷員趁機將一張燙金傳單塞到諾亞眼前，笑容裡帶著某種虔誠的期待：「先生要參與嗎？今天已經有三十七位顧客通過測試了。」
諾亞的目光掃過傳單上那些燙金的標題：
《林洄溪，永恆熾陽》
《偉大的裴公》
《洄溪血脈頌》
《共鳴即救贖》
他的面部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動：「抱、抱歉，我音準不是很好。」
促銷員的手指蓦地收緊，傳單在他手中皺成一團。他的眼神變得銳利，上下打量著諾亞。
「先生，這些頌歌可是教育委員會正在審議的必修課程。您這樣的態度……」他向前逼近一步，「裴一鳴閣下一旦上任，每日唱聖歌就會成為公民義務。您最好從現在就開始習慣。」
他的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胸前的洄溪之子淚珠型徽章：「要知道，拒絕歌頌神女和裴先生，就是違背神女的意志！」
諾亞的眼睛微妙地眯了起來。
E893一個箭步插到兩人之間，臉上堆滿誇張的笑容：「抱歉啊，他的發聲模組上週剛換過，醫生說要靜音磨合兩週。」他邊說邊推著諾亞後退。
直到轉過兩個街角，諾亞還能感覺到背後那道如芒在背的視線。
「違背溪溪的意志？」E893停下腳步，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溪溪自己都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吧。」
秋風吹起一片枯葉，啪嗒一聲貼在路邊「裴一鳴後援會」的海報上。泛黃的海報邊緣已經捲曲，但底部那行血紅色標語依然刺目：
「打倒情感反對派！！！」
E893抬起頭，眼底的光學鏡頭在陽光下收縮成一個小點：
「我的預感從來沒出過錯，暴風雨要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