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秋天開始這份工作的,那時我還不懂這到底算不算是一種選擇,只是看到告示牌寫著「徵燈塔技工,供食宿」,我就走進去了。
我只是想找件事情做,一些修復的工作。
第一天上工,現場參雜濃重的鐵銹與油耗味,主任很嚴厲,他表現地像這是一份神聖的工作,不能有任何差錯,他給我一本維修手冊、一把扳手、抹布以及一組油漆工具,要我擦完那些零件,接著上油漆,然後讀熟一本維修手冊。
我記得那天下午,風很大,我一句話也沒說,只是一個一個擦,像在認識它們一樣。
因為我總是習慣埋頭盯著問題,看半天不動,有人說我不知道在做什麼,但人們不會在我的面前說出他們的看法,只會在背後談論,所以我也無從解釋,只是覺得,有些不明顯的重要細節,如果不多看一會兒,多和它們相處一下,它們就會從你腦子裡掉下去,像一顆濕滑的螺絲滑出掌心。
我不太明白這份工作的意義,我只是喜歡燈塔的可靠與單純。
燈塔總能與世界,合理保持著的一份既斷裂又連結的距離感,它的光每隔五秒劃破一次夜色,這樣的節奏讓人安心,故障了,就去換一組新的燈具,似乎沒有什麼值得思考的,也沒有什麼非得困擾的。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突然看懂了維修手冊裡一些看起來像亂碼的字句,常常都是這樣,大部分人對事物的理解是漸進式的,像一步步走上階梯一樣,而我是量子式的,在零的狀態徘徊,突然某一天,就會掌握住本質的部分,這樣的方式會令人困擾的部分,主要是心理上無法與旁人共同成長的錯位感。
幸好,這份工作沒有太多艱深的事情,這個特質,可以在翻滾的海浪聲中被模糊掉,遠遠看著燈塔一圈5秒的轉,沒有人會在意裡頭技工理解事物的節奏。
在某一刻,我理解那總是容易積灰的費涅爾透鏡原理,也知道為什麼某個轉軸每隔三個月就會開始發熱,與機械馬達每個月都會卡死一次的原因,腦子裡像是打開了一盞燈,過去沒意識到的空氣,成了迷霧,這一團迷霧又瞬間變得清透無比。
很快的,我就開始想著,怎麼讓這些維修手冊目錄上所列示的故障不再發生。
我買了一組超音波風向風速計,花了些時間,調整空調的氣流風場,抑制揚塵;優化了燈泡散熱系統,在幾乎同樣亮度下,讓燈照角度更廣,轉軸的應力變小了,耗材的壽命延長了5%,讓零件的壽命被錯開,就不會有零件同時損壞,僅須極其單純的日常保養,就讓燈塔持續不停運作。
只是,這種改變不太會被感受到,無論是燈塔裡的人,或燈塔外的船,他們會覺得,或許是最近的運氣比較好一些。
原本的維修手冊版本不再被更新,也不再被翻閱,最後堆放在置物間深處,需要緊急維修、發佈燈器故障公告的頻率被降到很低,低到這修復部門幾乎要被人忘記。
後來,一班被減為剩我一人,步調自由,有很多時間,任憑思緒像星星在腦中閃爍,有時幽暗朦朧,有時星辰滿天。
縱使身體總是黏膩潮濕,手上沾滿刺鼻的油漆,鞋底永遠濕滑,但我覺得這份工作越來越適合我,我把燈塔變成心中接近完美的樣子,它更可靠,更單純。
五年後的冬天,我發現自己的意識卻開始改變,虛無感油然而生,那些筆記上的公式變得很輕,那些燈具發不發光,效率如何再改善,對這個宇宙來說,其實一點都不重要,這個結論很真實,但不是我這一顆塵埃該去思考的事情,因為這種豁達會使人錯亂。
有天夜裡,我走出燈塔看著它,燈塔射出的光從頭上掃過,它沒有真的照在我身上,沒有照出我的影子,就像是穿透了我,照亮我後方的一切,這道光束不刺眼,一如往常,沒有誰真的回應它,它只是照過去,再照回來。
那天我睡在燈塔的休息室裡,睡夢中,我夢到自己是轉軸上的一顆齒輪,一開始旋轉得很順,逐漸因為過熱膨脹而卡在機械裡,於是嘎然停下。
後來,我仍然繼續維護那些燈塔的零件,不過手上的動作慢了許多,我不再改什麼東西了,更長的時間在除草、清潔、上油漆、開燈前擦拭玻璃,後來我又拿起了那本維修手冊,看起來像一開始那樣。
燈塔的光還是每五秒轉一圈,機械馬達大約在每個月的某個夜晚會卡死一次,我坐在門口,看著那道光,曾經我認為他不該出錯,所以不想讓他出錯,但我現在覺得,它終究該回到原本的步調存在著。維修,是它唯一得以休息的時候,也是它真正被看見的時候,當一切問題都被預防了,「修復」這件事,本身就失去了價值。
但後來,這個部門仍成為了歷史
我不知道這個部門會被記得多久,那無所謂,我知道自己曾經在燈塔的陰影裡,努力看清楚世界,然後才再靜靜地,把眼睛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