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好聽,對吧?晚上天還亮著的八點,我站在彭贊斯 St. Mary’s 教堂裡,夕陽透過深紅與藍綠交錯的彩繪玻璃灑落在灰白石板牆面上,光影斑斕又溫柔,微微暖意滲入腳底,空氣中有著淡淡的木頭與老石灰牆混合出的沉靜氣味。一位教堂女士從神職人員用餐區走出來,對我說著話。耳邊的莫札特《土耳其進行曲》正巧進入尾聲。
「對啊,很好聽。」我回答。
她告訴我,那位正在彈奏的人,原本是一位無家可歸者,後來被教會收留。他開始學習彈琴,現在在禮拜時負責演奏,而下週就是他的個人音樂會。我們繼續聊著,一切自然得像極了日常,彷彿我是那個每週日都會來做禮拜的在地人。

兩千多天的朝思暮想,終於在飛機輪胎與地面摩擦冒出白煙的瞬間,化為真實。在這五年多的時間裡,我時常想起在英國讀書的日子,有時甚至會打開 Google 地圖,看著街景回味。
2025 年 7 月初的一個傍晚,飛機終於降落在希斯洛機場。那是一個我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橙黃色的指示牌引導大家前往移民官窗口,我轉頭一看,晚上七點多的天空仍然明亮。不久後,眼前出現那塊我無數次夢見的 UK Border 指示牌。卻沒想到,還得再排兩個小時的隊,才能讓移民官在護照上蓋下入境章。終於,我踏上了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英國。
新開通的伊麗莎白線列車載我從機場前往 Reading。熟悉的車站刷卡板還在,只是我不再用牡蠣卡,而是直接刷信用卡進出站。我沒來過這個城市,原本只是打算當作轉乘點,卻在看到熟悉的連鎖超市、餐廳和酒吧時,被記憶喚醒了。
我在便利商店挑了個 Meal Deal,選了全麥麵包包裹著淡粉火腿的三明治,麵包略帶嚼勁,吐司邊有些乾硬,火腿鹹香微涼;一條黑巧克力蛋白棒偏甜卻扎實,再搭配一瓶冰涼刺激、果香濃郁的橘紅色莓果氣泡水。我特別喜歡站在冷藏櫃前挑選,彷彿重溫過去。挑完便跳上火車,準備在長達五小時的車程中,欣賞英國鄉村風景,享用我的簡單午餐。來到從未造訪的 Penzance。我沒急著放下行李,而是提著購物袋,穿著不適合長走的朔溪鞋,沿著海岸走了幾個小時。途中刻意繞去幾家我熟悉的連鎖超市,即使是第一次來的城市,那些招牌、貨架與氣味,都讓我感到安心。
我走走停停,經過槌球場,見幾位老人在草地上慢慢揮桿。我們互相點頭微笑,像是認識多年。身邊經過跑步、溜狗的人,也有像我一樣在長椅上發呆看海的旅人。這座陌生城市,因這些片刻多了一點安全感。
也許是我太懷念英國的超市,連去了兩家,一家在住宿地的西邊,另一家在東邊。這樣剛好可以買完東西回去放,再繼續逛下一家。優格、酪梨、雞胸肉、牛奶,還有我讀書時常吃的零食,全都讓我陷入一種溫柔的回憶與自律的掙扎中。腦袋理性地告訴我要控制飲食,身體卻被熟悉的食物誘惑著。

住宿是維多利亞時期改建的三層小屋,外牆是紅磚色,門廊刷上深藍木漆,樓梯與地毯是柔灰色的調性。房東將閣樓的客廳與臥房租給我。當我踏上那片冷灰地毯的那刻,有種回到家的感覺。有一天晚上,我坐在閣樓窗邊,微微開啟著,傳來海風夾雜著鹹味的氣息。窗外是一片靜靜的海,墨藍色的水面像絨布一樣柔和平滑,沒有一絲波紋。天上掛著一輪巨大的暖黃色滿月,月光像灑落在海面上,閃閃發亮,映出一道搖曳的橘色通道,延伸到視線之外。遠方偶爾傳來幾聲悠遠的海鷗鳴叫,聲音飄忽不定,彷彿也在欣賞這份靜謐。整個空間靜得出奇,像是時間凝結,只剩下月光與海交談。
康沃爾的沿海步道,每段都有不同風景。有些路段是金黃沙灘,有些滿是深灰碎石與濕滑泥地,也有的是雜亂棘刺叢生的深綠灌木。有些步道相對冷門,走在上頭常常一兩個小時都遇不到人。這樣的空白,讓我可以和自然對話。走著走著,有時腦中浮現想法,有時只剩腳步與風聲。那天前往 Lizard 半島的 Kynance Cove。路上經過英國本島最南端的 Lizard Point,再往下走至黑色岩石與白沙交織的海灘,然後再一路往上,直到找到適合野餐的高地。我坐下來吃自己準備的三明治和水果,享受短暫的放鬆。一旁的海鷗虎視眈眈,當我猛然回頭,牠卻裝作若無其事地站著不動。

站在 St Agnes Beacon 的高點,我彷彿能看見這片土地從海底隆起的歷史。風從耳邊穿過,發出呼嘯聲,空氣中混著濕草、岩石與淡淡的海鹽氣味。遠方墨灰色的低雲飄來,逐漸遮住一部分綠褐色農地,與一旁深藍海面交織成一幅渾然天成的畫作。

獨自旅行久了,似乎也養成一種習慣,在熟悉的國家中,安排熟悉與陌生交錯的地點。英國對我來說有點像第二個家,但仍帶著一點點距離感。
某個下雨天,我哪裡也沒去。泡了杯咖啡,準備了一盤簡單的冷食,用色彩繽紛的托盤端上三樓。窗外的雨絲輕輕拍打在天窗上,像是輕柔敲擊琴鍵的聲音,節奏時快時慢。屋瓦偶爾彈響一兩聲清脆的水珠,混著遠處海浪低鳴的背景,空氣裡飄著濕潤木頭混合著煮咖啡的香氣。屋頂邊有海鷗爸媽築巢,也有被房東拯救的小海鷗不時發出沙啞而急促的叫聲,聲音忽近忽遠,像是在說悄悄話,又像是全家人一起在笑。彷彿在嘲笑我,一個搭了十幾個小時飛機才抵達異國的旅人,竟然笨到在房間裡耗了一整天。或許幸福感不好衡量,但對我來說,那一刻的日常感,才是我認為旅行能帶給我的最大幸福,也是我後來才在追尋的旅行日常。
這兩千多天以來,英國的天氣、超市幾乎沒變,改變的是我。我發現這次旅行中,我很少拿出手機拍照,而是學會用眼睛與身體去記憶。我記得 2019 年底在倫敦跨年,舉著手機錄影,結果影片留了下來,但煙火現場的記憶卻很模糊。也許手機技術已能讓我們邊拍邊看,但我仍想問自己:這些影片,我會真的再回頭看嗎?還是只是某天為了清除容量而刪除的檔案?
在康沃爾的這一週,我沒有帶走什麼戰利品,也沒有刻意去買紀念品。或許吧,是那首《土耳其進行曲》,動聽到足以把整段記憶鎖進腦海。音符似乎還在空氣中盤旋,貼著教堂的牆面緩緩消散,像是一段溫柔的告別。很好聽,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