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進方舟實驗基地的第二天，陳博士終於從堆積如山的設備中抬起頭來。她推了推滑到鼻尖的厚眼鏡，鏡片上反射著全息投影的藍光。
「我檢查完了整個電力系統，」她的手指在數據屏上快速滑動，複雜的電路圖在空氣中展開。
「這個基地採用了真空封裝技術和超導體陶瓷線路。」她的聲音拔高，像個發現新玩具的孩子，「天啊！這可是當年NASA航天晶片用的技術！人類文明的巔峰之作！理論上只要……」「停。」R227手指敲了敲設備，發出清脆的響聲，「說人話。這些古董電路還能用嗎？」
陳博士撇撇嘴，從工具腰帶上抽出一支閃著螢光的六稜柱。當她在介面處輕輕一按，柱體立刻展開成蜂巢狀的探測網格，無數細小的光點在牆內線路中流動。
「迴路完整度98.7%，」她推了推眼鏡，「現在只需要一個合適的能量源。」
E893抱著膝蓋縮在角落：「這種鬼地方去哪找能量源。」
陳博士的手掌燈突然轉向，刺眼的白光直射E893的臉。他嚇得往後一縮。
「小E893啊。」陳博士的聲音帶著危險的甜膩，鏡片後的眼睛眯成兩道彎月，「我記得，你的懸浮艙表面裝了大量太陽能板？」
「不行！」E893猛地跳起來，聲音都變了調，「那些是限量版的奈米級光能轉化板！我花了三年才從黑市湊齊！索菲亞是我老婆！你們不能……」
手掌燈光隨著陳博士逼近的腳步晃動，在牆上投出誇張而混亂的圓斑。她的笑容讓E893想起那些解剖仿生人的科學狂人紀錄片。
「只要八塊，不，五塊就好。」她的指尖幾乎要戳到E893鼻尖，「你忍心讓溪溪整天活在黑暗裡嗎？嗯？想想看，沒有光線的洞穴，潮濕的空氣，還有可能爬出來的變異蟑螂。」
「我其實可以……」林洄溪剛開口就被R227拽到身後。
「走吧，」R227拎起地上的工具箱，拍了拍E893的肩膀，「我幫你拆，保證不傷到你的『老婆』。」
走廊裡迴盪著E893的哀嚎：「索菲亞我對不起你——」
當最後一塊太陽能板接入電路時，整個基地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幽藍色的照明燈沿著環形走廊次第亮起，勾勒出一個完美的圓。通風系統發出幾十年來第一聲喘息，將陳年的塵埃噴吐在眾人臉上。
陳博士站在總控台前，頭髮因為靜電炸開。
「歡迎來到，人類文明的諾亞方舟。」她張開雙臂，影子在牆上伸展成巨大的翅膀。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像探索古墓的考古隊，在逐漸亮起的燈光中丈量這個環形基地。陳博士的數據屏裡，基地立體地圖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點亮。而E893則時刻擔心他的「索菲亞」零件被拆走。
生活區的門有幾扇緊閉。R227踢開一扇鏽蝕的金屬門，手掌光照出一排整齊的軍用床鋪，床單已經發黃，折得像豆腐塊的被褥上蒙了厚厚的灰塵。自動咖啡機裡殘留著早已碳化的咖啡渣，邊上倒著幾個咖啡杯。
「這裡。」R227用腳尖撥開一個儲物櫃，裡面整齊碼放著印有「方舟」logo的壓縮食品，「保質期五十年。」
他撿起一包，包裝袋在指尖碎成了粉末。
諾亞推開集體活動室的艙門，牆上的電子日曆永遠停在2070年12月17日。會議室的智慧玻璃還保持著最後使用時的霧化狀態，隱約可見裡面歪倒的椅子，和寫在黑板上已經氧化的算式。
中控區的門需要虹膜認證，但歲月已經讓識別器變成了擺設。諾亞輕輕一推，厚重的金屬門發出吱呀的聲響緩緩打開。
雙層結構顯露出令人窒息的規模。眾人站在上層平台邊緣，面前是高達十五米的弧形顯示屏牆。雖然大部分監控畫面已經變成雪花噪點，但仍有幾塊螢幕固執地閃爍著曲線。
下層平台的控制台像被颶風席捲過，七把人體工學椅以各種角度歪倒著，某張椅子上還掛著半件焦化的白大褂。陳博士撲向主控椅，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自己轉得頭暈目眩。
設備區的門隱藏在一幅世界地圖後面，他們差點錯過它。門後的空間比想像中要大得多，巨大的柱狀伺服器陣列整齊直到視線盡頭，散發著幽光。
陳博士安靜下來，她的手掌懸在半空，彷彿怕驚擾到神明。
「M國引爆第一顆戰術核彈時，為的就是這些。」她的聲音虔誠得像祈禱，手指終於落下，伺服器表面立刻泛起漣漪般的藍光，「人類記憶數據化的全部技術，意識傳輸協議的原始程式碼……」她的臉頰貼上冰冷的金屬外殼，「還有第一代生物機械融合體的完整藍圖，這是仿生人技術的起源。」
R227的手指捏住她的後領：「你口水滴到國家遺產上了。」
當他們踏入實驗區，空氣突然變得黏稠起來。陳博士的呼吸明顯加快了，她的鏡片上倒映著兩排圓柱形培養艙。
大多數艙體已經破裂，乾涸的營養液在玻璃上形成鐘乳石狀結晶。唯有一個完好的艙體內，漂浮著某種半機械化的生物組織。
「活體載體……」陳博士的指尖在艙體表面顫抖，聲音陡然拔高，「這是初代仿生體的脊髓培養樣本！」
「完整的只有那一具。」諾亞指了指地上躺著的又一具紀辰安仿生體，聲音在實驗室內迴盪。陰影覆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與地上仿生體相似的輪廓線。
林洄溪緩緩蹲下，指尖輕顫著拂去仿生體面部的積塵。灰塵在光束中飛舞，露出那張與諾亞九分相似的面容。
「仔細看還是能看出差別，」她指著仿生體的唇線，「這裡的肌肉紋理太生硬了。」
「畢竟是古董了。」R227的手指彈了下仿生體的額頭，發出沉悶的「啪」一聲，「比起我們諾亞，差遠了。」
諾亞不自覺地勾起那個標誌性的痞笑，E893立刻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醒醒！你是諾亞！不是那個一百年前的紀辰安！」
林洄溪忽然看到了什麼，呼吸凝滯。
她顫抖著捧起仿生體的左手，無名指上的素銀戒圈在那裡泛著啞光。
「連這個都還原了。」某種介於哭與笑之間的表情在她臉上綻開，「紀辰安，他真的來過這裡……」
實驗室陷入寂靜，連呼吸聲都被某種無形的壓力所吞噬。諾亞的右手猛地插進口袋，烏木小匣的稜角硌得掌心生疼。
那裡躺著兩枚仍未送出的同款戒指。
陳博士的眼神忽然變得陌生而遙遠。她的手指開始不受控制地抽搐，指向角落的金屬櫃。
「第三層，左邊數第七個抽屜。那裡有……我的眼睛。」
所有人僵在原地。R227的光學鏡頭縮成針尖大小：「喂，這玩笑可不好笑。」
但陳博士已經像夢遊者般走向櫃子。抽屜滑開的瞬間，兩個晶瑩的玻璃眼球在燈光下折射出光暈，眼球背面赫然刻著「CH23」的微型編號。
E893的皮膚泛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這編號，我記得是……」
「陳博士的編號。」諾亞抬頭看向陳博士。
陳博士的眼底光學鏡頭閃爍著藍光。她的身體猛地抽搐，記憶碎片如海嘯般湧入——培養艙、數據線、白大褂的身影……
她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轉身時撞翻了實驗台，試管架砸在地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但她的動作絲毫不停，彷彿被某種本能驅使著衝出實驗室。
「那具骷髏，我想起來了！」走廊裡迴盪著她雜亂的腳步聲。
當其他人追到時，只見她跪在那具白骨前，手指懸在骷髏的手掌上方，微微發抖。
林洄溪抓緊諾亞的衣袖：「他的手下面，有東西。」
陳博士深吸一口氣，輕輕抬起那隻枯骨手臂。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一節指骨斷裂，掉在桌面上彈跳了兩下。
灰塵揚起的一瞬，所有人都看清了——
那是一本保存完好的皮質筆記本，封面上褪色的燙金字跡在燈光下微微閃爍：
【方舟工作日誌】
【記錄者：陳明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