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
窪地的霧更重了,像被看不見的手揉皺,層層疊在低地之間。濕風從黑樹底下鑽出,帶著泥沼與腐肉的氣息,貼在皮膚上黏膩發冷。靴底陷進水草與泥的縫隙,拔出時拉出長長的水絲。「慢點。」卡爾·羅恩抬起手,示意停下。這位蒼星小隊的隊長身穿磨舊的鎖甲,披肩被霧打濕貼在背上,神情比鋼還硬。
布羅克提著那面以鐵木加鋼皮鑲邊的圓盾走在最前,沉重的步子像把地釘緊。海爾達緊貼其後,披著暗綠皮披風,弓弦始終拉在半滿,眼神在灌木間像箭頭一樣來回巡梭。尼爾收束長袍,手腕上的符環輕碰彼此,發出細碎的金屬聲。莉芙握著法杖,白色長袍吸滿水汽,袖口滴著水,胸口小小起伏。維恩走在最後,斗篷扣緊,帽沿遮住半張臉,靴跟在積水中留下一串規整的印痕。
第一聲低沉的嘶鳴像從地底滲出來,震得眾人牙根發酥。霧牆裂了一道縫,一雙熔鐵般赤紅的眼慢慢亮起,像是某種古老的火在呼吸。隨之而來的是沉重的踏步,泥水向兩邊鼓起,碎石彈跳。
魘影蜥蜴現形。
它的背脊高聳,鱗甲重疊成山脊一般的鋸紋;每一片鱗的邊緣都裂著細縫,縫間滲出暗紅的光,像岩漿在皮下流動。更詭異的是,那些裂縫在眾目睽睽之下緩慢癒合,新的鱗片從裂隙底下推擠出來,像傷口在倒放——自癒。它口鼻間吐出的霧帶有金屬腐蝕的酸味,落在地面,泥皮起泡,冒出細白的煙。
「倒退半步,別紮堆。」卡爾低聲命令。
還沒等隊形展開,蜥蜴尾部的厚鞭忽然一甩、二甩、三甩,連環抽掃!風聲像三道鋼索劈空。布羅克第一下用盾面硬吃,整個人被抽得倒退兩丈,第二下尾鞭追著他的肩線劈來,盾側發出一聲悶響;第三下抽在他小腿,膝蓋一折,重重跪進泥裡。
「布羅克!」莉芙驚叫,法杖末端亮起乳白的弧光。
海爾達已經放箭。第一箭取眼,第二箭換頸,第三箭劃向它腹鱗之間的縫。三聲鐵脆,箭桿被彈開,只有第三枝在縫裡卡了一瞬,隨即被滲出的新鱗左右擠裂。
「它在長回來……」海爾達低聲道,指尖在顫。那一瞬,他腦海竟閃過老家谷口那株被閃電劈過的榆樹——樹皮焦黑,春天來了卻還是頑強抽出新芽。可是眼前這個不是樹,是吃人的怪。
尼爾抬手召出火彈,唇間咒節連串:「焰束—連鎖—爆。」三枚火彈接連轟在蜥蜴胸前,烈焰把霧逼退一圈。火光散盡,只剩鱗片上淡淡的焦痕,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鋥亮。
「魔力場吞火?」尼爾瞳孔一縮。那一刻他想起師父在病榻上抓住他手腕的力道——「別以為火能解一切。遇上吞焰之物,先碎其場,再毀其核。」說完那句話的手,隔天就冰冷了。
魘影蜥蜴仰首,咽喉腔鼓起,像拉滿的戰鼓。下一瞬,一聲低沉到幾乎聽不見的吼從喉底擠出,氣浪擴散,泥面像被千指輕敲,泛起密密麻麻的圓形紋路。那不是普通的吼,而是震暈的浪。海爾達的弓在手裡一滑,尼爾眼前一黑,耳內轟鳴,卡爾牙關一緊,硬是撐住了意識,卻也步子一晃。
「撐住!」卡爾沉聲,拔劍直上,鬥氣沿刃點亮成一條銀線。他踩著泥面,劍尖挑向蜥蜴喉下的軟肉。蜥蜴硬生生扭項避開,利爪反抄,撕裂了他左肩的披風與鎖甲,血花濺在霧裡,立刻被潮氣吞沒。
「隊長!」莉芙幾乎要追上去,被維恩一把攔住。
「你去護布羅克。」維恩聲音極穩,像是把風聲也壓了下去,「我牽住它。」
他前踏半步,紫焰自掌心向劍刃蔓延,火舌沿著鋒脊躍動。第一劍他選在蜥蜴前臂的關節縫,刃口鑽入一分,卻立刻被新生的鱗甲擠出;第二劍改斬膝後韌帶,劍勢被反震得虎口發麻;第三劍他變招由上而下劈頸,正撞上對方橫甩的角脊——
當——!
世界像被這一聲撞響,震得腦後發空。維恩整個人被彈飛出去,肩甲碎裂,背脊劃著泥水滑出一條長痕。倒地的一瞬,他看見了天空——灰白,像石灰擦過的舊牆;又像某個斷掉的記憶。
畫面在腦海裡忽明忽暗:
——火光。屋脊倒塌,灰燼落在他睫毛上。母親把他按在懷裡,血從她唇角流下來,卻還在笑。
——一隻戴黑手套的手,將他從尸堆裡拎起來。那人鎧甲耀眼,像金色的牆。
——師父在樹下教他握劍。老人的手指很瘦,卻比鋼還硬。「記住,把意志注入劍中,劍才會有力量,而不僅僅是手腕的力量。」
霧又回來了,卻被他胸腔裡燃起的某種東西頂開。維恩吐了一口腥甜,指節發顫地撐地起身。
「我還沒倒。」他對自己說。
前線一片狼藉。布羅克在泥裡半跪,胸甲凹出一個掌大的坑,呼吸像破風箱,卻還努力舉盾擋在莉芙前面;莉芙的指尖發抖,聖光一道一道縫補著他斷裂的肋骨,汗水從她額角滴下,與淚水分不清;海爾達把斷了的弓弦重新繫上,手背滿是血;尼爾咬斷指尖,用血作引,強行撐起一個薄得可憐的「斷場」光環,去削那層難纏的吞焰場。
「再給我三秒!」尼爾喉嚨嘶啞,「三秒就好!」
魘影蜥蜴像聽懂了人語,尾鞭一掃,尼爾整個人像破袋子一樣被甩翻出去,咳出一口黑血。那尾巴緊接著又在空中折返,第三次抽向莉芙。布羅克怒吼著把身體整個橫過去,用肉和盾同時扛下。悶響過後,他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剩喉頭的氣泡聲。
「不准睡!」莉芙像被火燎到,幾乎是哭著按住他的胸口,「你還欠你女兒一把木劍!」
布羅克渾濁的視線裡浮起小屋的影子——女兒赤腳在門檻上跳,笑鬧著說「等你回來」。他把那個笑塞進喉嚨裡,硬生生又把眼睛睜大一線。
維恩在這時再次踏入戰圈。他的腳步比先前慢,卻更穩。劍身上的紫焰縮成一層薄薄的光,像貼著鋼的皮。他盯住蜥蜴咽喉下那一片呼吸時會微微鼓起的軟肉,呼吸也跟著那節奏起伏。
「一、二、三——」
他突然把劍尖插進泥裡,左手五指張開,抓住一把濕泥與碎石,猛然往蜥蜴面門一抹。泥水、腐葉、碎石同時糊在蜥蜴的感知鱗上,牠本能地閉了閉眼。就在那一瞬,維恩拔劍,腳下泥面炸開,他像被彈出的矢,直線貼近!
——慢鏡頭。
他聽見自己心臟的聲音,像在水裡敲鼓。劍脊擦過蜥蜴鱗邊,那是種乾燥、帶砂粒的摩擦感;呼出的霧帶著血鐵氣,在舌根發苦。蜥蜴的瞳孔在他眼裡放大,映出他自己的影子——帽沿下的那雙眼,像被火烙過。
——時間復歸。
劍尖刺進喉下軟肉半寸。蜥蜴暴怒,角脊一扭,將他甩向側方;尾鞭追擊而至。維恩幾乎是本能地把劍橫在胸前,整個人被抽飛,背撞上黑樹,樹皮爆裂。眼前一黑,他跪著撐住地,血從鼻腔和耳裡一起滲出。
「維恩——」莉芙聲音碎裂。她猛然起身,法杖尾端貼在地面,將最後一縷聖光推到他身上。那光很微,像寒夜裡的一盞小燈,卻在他的血裡點亮了一條條散亂的線。
「回來。」她低聲說,像是在喚一個走遠的孩子。
維恩的瞳孔深處,有什麼在張開。紫焰不再是瘋長的火海,而像被一雙手收束,貼伏在血肉之上,成了可控的甲。
「……別走得太遠。」莉芙的手心貼在他的肩胛,聲音很輕。她的唇色已經發白,魔力反噬讓她整個人顫抖,卻還不肯把手移開。
「還未到時候。」維恩說道。
他站起。腳下泥水被高熱烘出一道白痕。紫焰沿劍刃向上躍起,宛如一條狹長的旗。
魘影蜥蜴怒吼,再次鼓起咽喉。維恩不等它吼出聲浪,先一步踏入其側,劍鋒斜斬,將未完全癒合的頸側創口重新撕開。尼爾這時終於奪回了半息喘息,指尖彈出一道極細的「斷場針」,悄無聲息地刺入蜥蜴胸口附近的魔力節點。看不見的場層「喀」地一聲碎裂了一角。
「現在!」卡爾怒喝,強忍疼痛橫切一劍,把蜥蜴的前臂逼開。海爾達換成近距離的短箭,貼著創口連射三支,箭尾還未落定,維恩已經躍起。
他整個人像一道被收束到極致的光。
——慢鏡頭再次開啟。
半空裡,他看見了很多細節:莉芙的睫毛上掛著一點霧珠;布羅克的指節還牢牢扣著盾皮;尼爾唇邊的血被霧氣拉出一條很細很細的線;卡爾的眼睛裡只有一件事:把自己的身體夾在怪物和同伴之間。
他把所有這些畫面,像把碎玻璃往心窩裡按,讓它們刻進骨頭。
——劍落。
紫焰像從天幕垂下的一條裂縫,把霧、把聲音、把恐懼一起切開。劍鋒重重落在魘影蜥蜴的頸背與頭骨交界處。
轟。
不是爆炸的聲響,而是某種樑柱折斷的低沉崩裂。鱗、骨、肌肉在高溫與巨力之下同時層層斷裂,紫色的火沿著裂縫灌進去,將斷面燒得像黑玻璃。魘影蜥蜴的巨首在一瞬間失去支撐,翻滾著落地,濺起黏稠的血與泥。
餘焰把霧推開一圈,露出一塊短暫的空白。那空白裡,眾人的呼吸聲很清楚。
維恩單膝落地,用劍支著自己沒有倒下。紫焰收得很快,像潮退回海心,只在他眼底留下兩簇幽深的光。
過了很久,實際上可能只是一兩息,誰也不說話。
「他還活著。」莉芙先動了,扶住他肩頭,聲音沙啞卻帶著笑。
「老天在上……」海爾達坐倒在地,仰頭喘氣,笑容有些發傻。他把折斷的弓舉起來看看,又放下,「我得換弓了。」
布羅克咳出一口血沫,抬手比了個拇指,臉色蒼白,卻固執地扯了扯嘴角。
尼爾搖搖晃晃站穩,對維恩舉起食指,「剛才那一瞬,你讓它的場……裂了。」他苦笑,「我還以為我看錯。」
卡爾走到蜥蜴屍邊,長劍反握,挑開了一片尚未完全熄滅的鱗,露出底下黯紅的核囊。他回頭看了維恩一眼,目色複雜,「心核液,是吧?」
維恩點頭,從腰側掏出玻瓶,將那團如心臟跳動般的液體小心裝起。瓶子一接觸,紫焰殘意便像被什麼安撫,安靜了下去。
「待我們提交任務後,賞金也不會少你的。」卡爾補充說道。
維恩沒有接話,只把瓶塞塞緊,視線從大家身上逐一掠過,「能走嗎?」
「能。」卡爾看了看每個人,再抬眼時,神情已經恢復成隊長該有的硬度。「收拾,走吧。」
莉芙在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那具龐大的屍體。她忽然覺得指尖一陣發冷——不是因為霧,而是因為剛才那一瞬,她確確實實看見維恩「離開了」;又在她喊「回來」的時候,真的停住了腳步。
她低聲道:「謝謝你。」
維恩沒有回頭,只抬了抬手。那手背的青筋還在跳,像遠處未散的雷。
夕陽徐徐到來,淡金的光在窪地的水面上抖出無數細碎的亮點。眾人拖著各自的傷,一前一後離開這塊陰冷的地方。泥沼很快抹去足跡,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只有那支玻瓶,在維恩的掌心,微微發熱——它不只是藥的開端,也是某種命運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