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舊沙發上的新重量
門開的時候,大白沒有發出聲音。湛昀觀察著這間小小的公寓。
唐瓷忽然說:
「這是我的工作室。空難發生以後我就不敢回家了。我想你會比較喜歡我家吧是兩層樓的透天厝喔,我一個人住,太孤單了......」
湛昀凝視著她,她身上哀傷的氣息讓他收斂起舉止。他轉頭,看著那盞昏黃的玄關燈,一動不動,好像在辨認這是不是夢裡那個「家」的味道。
這裡缺乏人氣,唐瓷缺乏生氣。
他腳上的繃帶被換過了,獸醫好好診治過他,小心照護不會有後遺症。唐瓷對他花錢並不手軟。
畢竟她現在有的是錢。
大白非常安靜,他忽然認知到守護她是他的使命。她就是他命中唯一的伴侶。
以前姊姊跟他說這些他完全無法理解,現在他完全懂了。他要守護她,保護她。
唐瓷把背包丟在玄關的地墊上,換下鞋,走向客廳。
大白沒有被吩咐,也沒猶豫。他跟上去,一拐一拐地走,像是這裡的每一塊地板他都記得。他最後在那張舊沙發邊停下來,抬起頭,看著她。
唐瓷坐下,一如往常。
沙發凹陷的位置剛好讓她陷進去,彷彿回到她那段三十天都沒動過的時間。不同的是,這次身邊多了一個小小的、溫熱的重量。
大白努力地,慢慢爬了上來。他先是前腳,接著後腳,有些費力地撐住傷腿。然後整隻身體靠了上去,把下巴搭在她大腿上,闔上眼睛。
光又照進來了——黃昏的,碎碎地打在地板上。
唐瓷沒有說話。她手指穿過大白的毛,像在穿越層層塵埃去摸索一個活著的證據。
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也還活著。
不是因為心跳、不是因為呼吸。
而是因為——有個生命正靠著她,信任她,不問過去,不問未來。
—
窗外風聲像呼吸。大白動了一下,鼻子發出輕輕的哼聲。唐瓷彎下腰,第一次、也是最自然的一次,對他輕聲說:
「我們回家了。」
這一夜,他再次在她膝上沉沉睡去。
這一夜,她第一次,夢見家人都在——但沒有痛,只是靜靜地坐在她身邊,看著她撫摸那隻白狗的毛。
她從來沒真的考慮過養狗。不是不愛,是不敢。
妹妹從小對毛過敏,家裡禁止養寵物,她也就乖乖把這個念頭收起來。
後來長大了,有了自己的租屋空間,卻發現自由工作者連自己都快餵不起,怎麼還敢去養一條會生病、要打針、要洗牙、要買飼料的命?
「喜歡」是一回事,
「負責」是另一回事。
但現在,她竟然做了過去絕不會做的事——
把那隻身上還沾著乾血、傷腿沒好、眼神像死過一回的大白,送去做了健康檢查。 一整套檢查,她刷了卡,沒問價錢,只問醫生:「牠會不會痛?」
然後,她又帶牠去寵物美容。
那裡香味過分濃,店員眼睛也太亮,一直說:「這孩子有潛力喔~整理完一定超帥的~」
她沒回答,只是站在玻璃外看著大白在吹風機裡發抖。
毛被洗成蓬鬆的雲,眼睛更顯得黑得深邃。 像極了那些電視廣告裡的模特狗。帥氣逼人,可可愛愛。 就連店員都忍不住說:「這隻狗好乖喔……牠一動也不動欸。」
唐瓷沒說——
「不是乖,是不敢動。」
大白被困住過,被抓走過,他是沒安全感。
湛昀看著自己的模樣哭笑不得,他向來是俊美的,但不得不說整這些花樣唐瓷似乎蠻高興的,眼睛有了微光。
姊姊要是看到一定會嘲笑他。他很想念姐姐。
而現在,這個哀傷的陌生女子卻讓他全身發亮,像個剛被人重新命名的存在。
她在帳單上簽名時,手是發抖的。
不是心疼錢——而是從來沒這麼明確地感覺到,她把自己交了出去。
她不是養了一隻狗,
她是承認自己還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