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在那已滅亡的遙遠古王國,曾有一群人以深淵為「神」。他們為那片深邃黝暗立起了祭壇,在牆上寫下詩歌,以在深淵中死亡為榮耀。
但如今「深淵」只是帝國版圖上,那一個個為挖掘某種珍貴礦藏而建立起的地下都市——的其中一塊區域。不但毫無神性,甚至被唾棄,因為帝國人民將「深淵」當成垃圾場。
所有不想要的一切、不想看到的一切,全然毫不在意地恣意傾倒,相信著它永遠不會被填滿。但那是「古語」。
黛菈利菈想著,仍然無法清楚理解自己到底處於什麼狀況,是死是活,只覺得好悶。
「古語」是不一樣的,單單是寫下就擁有某種力量。若是讓知道意思的人唱頌出口,甚至能引發奇蹟。
家庭教師說到這的時候頓了一下。黛菈利菈能看到她眼中的驚慌,就像調理女僕被發現偷吃剩下的肉排時一樣。
然後不管黛菈利菈如何下令,甚至威脅要把去奴隸管理局告發她,家庭教師都堅決不肯說那到底和聖澤教的「奇蹟」有什麼不一樣。
最先回來的是聽力,雖然黛菈利菈除了自己的心跳和短淺的呼吸什麼都沒聽到。再來是視力。
起先黛菈利菈以為那一片灰白是她的眼皮,或某種瞎眼之人才能「看」到的景象,但冷靜下來後發現上面的深色斑點會隨角度移動,她才停止無聲的尖叫。
最後是嗅覺。血的味道,塵灰的味道,還有一種黛菈利菈在哪裡聞過卻想不起來的淡淡腥味。
她漸漸找回身體的掌控,開始能伸著手四處亂抓。指尖傳來的觸感像某種紗布,但網格間又長滿圓凸有彈性的半球體,完全不像黛菈利菈記憶中的任何東西。
這一大團東西緊緊裹著黛菈利菈,好像她是某種羽化中的幼蟲。她努力動著像那晚的泥漿湯一樣糊成一團的腦袋,回憶著身上有什麼能幫助她脫困。
只有身上這套該遭死產的準產少女正裝。
「來人啊!苛維?馬格?步魯哈?」
喉嚨裡迸出的求救聲虛弱的可笑。隔著這麼厚一層……布料,她完全沒概念外面是什麼狀況,只隱約覺得好像正被載著走。
但除了她掙扎製造出的噪音周圍安靜無比,布料的隔絕效果超群,有點像是在水下,就算那群煩死人的女僕在旁邊聒噪可能也聽不到她的聲音。
帝國人民將「深淵」當成垃圾場。黛菈利菈打了冷顫,陡然意識到處境危急。如果她沒認錯圓盤上的文字,她也的確掉進了垃圾通道,那麼接下來等待她的只有一種命運。
和二姐瑪麗塔一樣,在深淵的焚化爐裡被焚燒殆盡。
……不行!絕對不行!不准這樣!我可是高潔的準產少女!我黛菈利菈.斐利責想要的是得到自己的赫兔獎章和有自己的塔!我不——
彷彿有什麼在腦中炸裂開來,一陣幾乎使黛菈利菈耳聾的音爆中,她感覺自己從某個高度墜下。接著一股力量抽開覆在眼前的灰白,晶煤燈的光刺入眼中使她更慌亂。黛菈利菈摸到大腿邊有某種棒狀物,隨手抓起就往光中揮去。
「嘶——」
那聲音像是馬車踏板邊突起的螺絲滑過她皮鞋側面,令人發自內心不悅。被她擊中的某種東西沒有動,只是靜靜伸出骨架般乾瘦的前肢,伸向黛菈利菈瑟縮的臉龐。
「警告:登記外墟器禁止觸碰受保護個體。」
天籟般熟悉的輕柔女聲從黛菈利菈的耳底響起,同時右腕的約戒放出電擊,迅速擊昏了襲擊者。
「是奴隸?」
她完全忘了身上還有這麼一個安全裝置。約戒能追蹤她的所在地,她從來只覺得厭煩。但現在黛菈利菈只有滿心感激,甚至感覺她可以原諒父親把她送去生殖所。
不對!不論如何完全不可原諒!
她氣憤地跺腳發洩,不顧現在這個姿勢腳底根本碰不到地板。母親從首都回來一定會大發雷霆,這樣看來她掉下深淵可以說是上主庇佑,既拖延了時間,也可以讓那快散架的禿眼魚因為她失蹤得到教訓。
有好一陣子,黛菈利菈在厚重布料帶來的安全感下完全不想動作,只是從奴隸拉出的那點縫隙瞪著倒地不起的骨架。布料其實沒有纏得很緊,但籠狀裙撐的尖刺勾到好幾個地方,她慌張之餘才以為被困住。
「嗯?話說我剛才拿什麼攻擊?」
她舉起手,發現那是一支筆尖扭曲的深紅色鋼筆,就是家庭教師摔壞的那一支。
黛菈利菈困惑了起來,她完全想不起何時把這垃圾放到了口袋裡。不過這樣還不錯,筆蓋尖端有斐利責塔的火炬徽記,用了特殊的雋刻法讓圖案彷彿「浮」在表層的漆面之下,火焰還會隨角度搖曳。
不論她掉到了哪一層,都能憑上面的圖案讓街長把她送回家。再不行還有約戒,她可以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等斐利責塔找上門。
但她想要回家嗎?
黛菈利菈收起鋼筆,扯開勾住裙撐的纖維,爬出布料團,但心裡無法克制這麼想著。
就算平安回到家,等著她的也只是進到生殖所的命運。以她的出身和年紀肯定能享有最高程度的照護、最舒適的生活,但是但是……
她甩開腳上最後一塊布,用力站起。
她才不想就這樣過完一生。
「話說這裡到底是哪裡?真的是垃圾通道?」
真實的地面踩起來就是不一樣。黛菈利菈滿意地聽著氣勢十足的跺腳聲傳向四周,打量起眼前比斐利責塔大廳要低矮得多的建築結構。
這是一條巨大、寬闊的圓拱形隧道。黛菈利菈這一側的牆上有許多小一點的拱門,剛才載著她的拖車因為失去駕駛停滯在其中一個拱門下。另一側則是長方形的凹陷空間,大小差不多就是一台馬車。
牆上的晶煤燈調到最低亮度,彷彿這裡的行人都不需要靠視覺移動。黛菈利菈回過頭,把眼睛睜到最大,才勉強看到頭上的牌子寫著疑似倉庫編號的數字。
3N17A-5。
是她完全沒概念的編碼。數字串下還有一個小小的污漬。黛菈利菈抓緊破損的裙撐,鼓起勇氣跨過倒地的奴隸爬到推車上踮起腳。
雖然很暗,但不至於什麼都看不見,黛菈利菈看到薩托帝國的國徽旁寫著小小的「9」,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她跳下推車走向下一個拱門,發現上面的數字完全不一樣,是:5S03B-1。下一個差更遠,是8W14X。數字串彼此的結構非常類似,應該是同一個系統下的編碼。
「3、5、8,N、S、W……」
嘴裡默念著,腦中浮現某種預感,黛菈利菈克制著興奮跑向下一個,抬頭發出歡呼。
「4E22V-2。數字最多到8,第二碼可能是方位!那麼第一碼或許是街層?第一街是領主宅邸,第二街是行政機關,特別隔離開來很合理!至於第九街……」
剛才那個小小的9也有在這塊鐵牌下。解開謎題的興奮迅速退去,黛菈利菈隱隱感到哪裡不對勁,但她不敢深想,匆匆跑回倒地的奴隸和拖車旁。
那個「9」不可能是指第九街。斐利責塔在第三街,她不可能摔落上百公尺還毫髮無傷。
「要感謝這團布呢!雖然有點臭。咳!糟糕!」
黛菈利菈踢了布料一腳,結果把積在地上的塵灰整個揚起。她趕緊在黑呼呼的灰沾到身上前後退,卻一腳踩到地上昏迷的奴隸,整個人倒在對方身上。
「好痛!」
奴隸粗糙的皮膚摸起來黏黏沙沙的,令黛菈利菈起了身雞皮疙瘩。她慌慌張張地滾到一旁,裙撐斷裂的部份刺到大腿裡,她再度痛得大叫。
「這該死的、該死的準產少女正裝……」
視野朦朧了起來。黛菈利菈再怎麼高傲也無法否認她哭了。她抽咽著,抓住裙撐和腰部支撐連接僅剩的一條細金鍊,用力一拔。籠狀裙撐哐啷一聲滾到拱門腳下,黛菈利菈抓起另外一半想如法炮製,但右半邊的鍊子幾乎毫髮無傷,憑她纖弱的手臂完全沒辦法拔開。
「……早知道換裝的時候就仔細看了。」
晶煤燈很昏暗,她只隱約看到手掌上有幾條深色的痕跡,看不出來是不是破皮了。
在原地無助地啜泣一段時間後,黛菈利菈才想起鋼筆還在口袋裡。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她把筆尖塞進金鍊連接腰部、最大的那一環,使勁全身力氣往下壓。
等終於把礙事的裙撐處理掉,黛菈利菈已是滿頭大汗,非常想好好泡個澡。
既然約戒還有用,眼下她最好的打算就是找個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
黛菈利菈望向右手邊,圓拱隧道在這一側盡頭有些許亮光,大概就是出口。要是能找到負責人,出示鋼筆上的斐利責家徽,就能讓對方把自己送回第三街。
鐵牌上的「9」再度掠過眼前,黛菈利菈搖搖頭甩開這個不祥的念頭,從地上的布團裡抽出一塊大小適中的布圍在腰上,遮住只有薄薄一層透膚絲襪的大腿。
腿上傷口的血立刻被布料上奇怪的半透明圓球吸收,並給傷口帶來一股冰涼感,舒緩了疼痛。
黛菈利菈皺眉,總覺得她應該知道有這種特性的布是什麼。但揚起的塵灰使空氣品質下降,呼吸不順讓她有點頭暈,於是她停止思考,默默向著隧道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