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對！
黛菈利菈猛然睜開眼，驟然跳起。裙撐末端的十字雕花戳進床罩，她毫無防備地摔下床。
「痛……我怎麼這麼倒楣？」鼻樑的劇痛讓黛菈利菈好一會完全不想動，只能趴在地板上含淚啜泣。少女的正裝結構複雜，只有專業人士才知道穿法。抬她的餐廳奴隸不知道怎麼拆也很正常，但是但是……不能至少讓那女人來嗎？
「苛維那混帳！莫名其妙躲在門後幹什麼？害我沒發現父親要動用『約戒』！」
想到那女人就想到神出鬼沒的苛維。黛菈利菈抱怨著，側身翻滾讓裙撐脫離床罩的糾纏，揉著右手腕站起。手腕上的金絲手環還有餘溫，可見男人狠下心要她無法反抗。
「等出去我一定要告狀！告訴父……」
名為父親的那個男人可是把她「賣」給了生殖所，一名出身高貴的準產少女不該有這樣的待遇。
黛菈利菈咬牙，卻發現剛才發怒似乎用盡了力氣，現在連大吼怒罵都覺得吃力。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觀察身處的地方。
說是地下庫房，在她看來比較像雜物堆。
四方的空間比書房還大上一點，牆壁貼了金黃色花紋的壁紙，地上鋪了厚絨地毯——或許是她沒真的摔斷鼻樑的原因——但除了看來異常堅固的鐵門周圍，整個房間到處堆滿東西。
上鎖的硬殼箱和隨意敞開的鐵箱到處堆疊，裝滿塗黑待廢棄的訊息版。牆邊還立了風格非常現代粗糙的多層金屬架。一邊如父親所說是她可能感興趣的書籍，另一邊則塞滿勉強有分類但黛菈利菈完全看不懂的文件與檔案盒。
「《維堤9》？和維塔印記有關嗎？《埃．澤協議》？歷史課好像沒講到這條……」
其他的則是編號檔案和看不懂的文字，她稍微瀏覽一遍就失去了興趣。她轉向另一頭，立刻瞥見角落有本《帕琳森遊記》。
尖叫幾乎沖到喉頭，黛菈利菈花了好大功夫才沒在層架前沒規矩地手舞足蹈。
這是本講述原始林見聞、敘述口吻略顯誇張的遊記類小說。主人翁帕琳森在序章開頭自述是名祕術使，能憑空招喚火焰與狂風。原本在一名偉大君主的麾下效勞，直到他在一次的歸途中看見了龍。
《帕琳森遊記》一直被認為是虛構作品，屬於「可能對孩童有不良影響需限制閱讀」。
某一日，一名無聊的語言學家在皇帝誕辰那天被人潮卡在書店出不去，為了打發時間翻閱，結果就這樣解析出帕琳森遇到危險時脫口而出的謎語，非常「不幸」的是出自舊王國的賢者，還使用了現代語和古語的雙關。
帝國這才發現這本書至少是寫自百年前，而且作者非常有可能是來自那時尚未滅亡的舊王國。
從那之後《帕琳森遊記》就被列入第四級禁制書目，只有符合條件的人能在監視下閱讀。以黛菈利菈的階級一星期能看一頁，原本順利的話今天就能正式進入第一章。只要那女人沒摔壞她的鋼筆。
果然不該幫她和苛維求情。
黛菈利菈憤憤地踱步走向書架角落，耳畔彷彿迴盪起家庭教師被鞭打時的哀號，心情才好了一點。她走到書前，終於忍不住咧嘴微笑。
來吧！告訴我，帕琳森小姐？先生？閣下？不管！你遇到了什麼讓你忍不住把惡魔的語言脫口而出呢？
「哎！」
她的手才碰到書脊，一陣竄過指尖的電擊就讓黛菈利菈痛得縮手。當她驚訝地瞪著發光的書名時，《帕琳森遊記》用一種冷冽、嘲諷的機械音說道：「謹告，您的圖書審查等級尚不足以閱覽〈第四級禁制書目〉。」
「等一下！我——該死！是現代版本？」
《帕琳森遊記》閃了兩下，複述一遍警語，就在黛菈利菈震驚的目光中沉默黯淡。
瑪麗塔書房裡存放的是紙本書，只要家庭教師不限制她想怎麼看就怎麼看。她好久沒去街上的帝立圖書館和大型書店，早就忘了現代書籍是這麼的橫行霸道。
說這裡有很多她喜歡的書，但這根本就——
根本就是在提醒黛菈利菈她無法反抗。
眼前瞬間閃過父親微笑的臉，黛菈利菈視野一片空白。等她再次看清四周，雜物堆已經變成能被稱為垃圾坑的地方。層架傾倒、檔案四落、硬殼箱甚至被撞開，灑出滿地晶亮的藍色晶球。
她感覺臉上熱熱的，摸了下才發現流血了，大概是被箱子碎片劃傷的。正裝的下半身沒什麼布料，但因為有裙撐擋著反而沒受什麼傷。
這就是所謂的「焉知非福」？黛菈利菈怒極反笑，挪動著僵硬的腿走到晶球前，拿起一顆。
「是儲音球啊！父親母親也真多話，兩個人能用這麼大一箱……」
她其實也不清楚塔裡有誰能用，至少她確定自己還只能用訊息板。
排行第五就這麼不上不下。
儲音球據說也是很古老的裝置，和她的「約戒」一樣是在帝國建立之初就存在。這些遠古之物有一個共通點：不合常理的效益。
例如「約戒」從來不用充電，儲音球的尺寸可以完全藏在她手掌裡，卻能紀錄遠比現代裝置更長更清晰的聲音。
晶球中心的紅色菱形晶體看起來像鮮血一樣誘人，黃銅外框上的按鈕剛巧符合她的手形，黛菈利菈情不自禁地按了下去，湊到耳邊。
「我需要更多奴隸。」
耳畔響起的是一陣粗啞的男聲，用的是一種黛菈利菈沒聽過的、音節分明的口音。他語氣非常冷淡，彷彿說的是他需要更多布料，或是麵粉。
「焚化爐燃料充足，但撿拾人員消耗過劇，原料需補充，否則可能會趕不及下一批出貨。不，這不是威脅，邦夫列宮——」
就在提到深層都市的最高領主時儲音球驟然發熱，黛菈利菈痛得把儲音球甩出去。她趕緊想撿回來繼續聽，儲音球卻在咫尺之遙被她指尖彈開。
黛菈利菈眼睜睜地看著球飛起，另一顆按鍵精準無比地撞向剛才被她砸開的硬殼箱尖角，紅色晶體閃了一下。
「不——」
她哀號著，跌跌撞撞地撈起晶球，手忙腳亂一陣才取消錄音。
儘管希望渺茫，黛菈利菈還是深呼吸，戰戰兢兢地再按了一次播放鈕。
「不——」
爆出手上的只有那聲尖叫。她不死心，關掉，按下。還是尖叫。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喀噠——她不停按，重複地按，拇指酸了就換食指，左手酸了就換右手，直到她一個恍神，右手拇指的指甲崩裂。
劇痛讓黛菈利菈斷了理智，她用力甩出儲音球，堅硬的晶球撞出砰然巨響。
「為什麼！」
她可是斐利責塔的血脈！光榮的皇帝之血！她不該被送去生殖所，也不該被關在這沒有絲毫日光的垃圾堆裡，連一本書都看不到！
「對了，都是苛維。」
拇指還在流血，但想到奴隸領班黛菈利菈突然不痛了。搖搖欲墜的指甲令人厭煩，於是她抓著手把指甲咬下，吐到地上。
「如果他有把那女人訓練好，就不會摔壞我的鋼筆了。那女人沒被打我就不需要向苛維幫她求情，就不用偷蘋果，剛才就不會被那女人干擾、在父親面前發怒，也不會看到苛維就失去冷靜——」
她絕對不會承認是看見自己挫敗的臉。高傲的黛菈利菈絕對不會承認。但她想到一個有機會讓父親大受挫折的計畫，而她自己嘛……也不是不能接受。
「最好的教育是吧？我倒要看看到時生殖所回報你斐利責塔純潔的女兒居然不是處子的時候，你會有什麼表情？」
不過付諸計畫前她得先想辦法解除「約戒」的限制，否則光是牽個手可能就會要了苛維的命。高漲的情緒逐漸冷靜下來，黛菈利菈舉起右手，觀察著腕上的金色手環。
應該是黃銅，中間有一圈深紅色、刻有尺規圖樣的突起，沒有任何接縫。手環與皮膚完美密合，就像量身訂作，連一張紙都插不進去。
雖然又逢挫折，但黛菈利菈有經驗了，不像剛才那樣暴怒。她起身環顧四周，想找找能派得上用場的東西。
「啊，早知道別弄得這麼亂了……」她埋怨著，發現自己似乎頗享受這種能做決定的狀況。至少在她記憶中凡事都有人搶著做，從泡茶、更衣、沐浴……乃至上下樓。
穿著正裝的確不好下樓梯。赭鐵裙撐雖然只有兩側，但長至及地且又硬又挺，不小心就會在階梯上絆倒，跟她剛才想下床時一樣。
話說父親雖然冷血地故意放她不能看的書，卻也還是特地搬了張床進來。應該是吧？庫房裡總不會一開始就放著一張床吧？
這麼想著，黛菈利菈隨意地瞥向床舖，這才發現有些不太對。床原本是緊緊卡在金屬架之間，剛才的大鬧撞翻了鐵架，連帶那張能躺三個她的床也被撞離了原處，露出床下突兀的金屬地面。
圓盤？滑軌？地板門？
有了剛才的兩次前車之鑑，這次黛菈利菈先抓了隻脫落的金屬架腳，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不論那是什麼裝置，顯然都有在運作。
細微的嗡嗡聲幾乎要屏住氣息才能辨認。黛菈利菈用架腳戳了戳看似把手的凹洞，興奮地發現圓盤周圍亮起了一串文字。
「什麼什麼？『逃脫危機之口』？但這是用古語寫的，絕對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帕琳森遊記》中的祕術使就是用古語發揮出超脫凡人的力量。一陣雞皮疙瘩爬上黛菈利菈的手臂。或許那本現代版的《帕琳森遊記》在這裡不是巧合？
「但我的等級打不開……可惡！別小看我！我看看，『逃脫』、『遠離』、『觸發』，『危機』、『機會』、『轉彎』，『口』？『通道』、『隧道』、『無底』……『深淵』？」
彷彿呼應著她不小心說出口的禁字，圓盤四周驟然大亮，連原本室內的晶煤燈都相形黯淡。
要小心。家庭教師柔和的嗓音輕聲說著。古語是有力量的，你的一字一句都要小心謹慎，尤其——
轟然一聲，床鋪被猛然掀起的圓盤撞向牆壁，現出一個如同她輕忽道出的「預言」般，深不見底的黑洞。
——當你面對不明其源之物時。
巨大的風切聲掩蓋了一切，儲音球、檔案盒、硬殼箱的碎片像風暴在黛菈利菈身周打轉。她感覺手腕上的「約戒」在收緊，裙撐激烈擺盪，然後風壓瞬消，她瞬時下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