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追了《射雕英雄傳》——《鐵血丹心》，今年追了射雕前傳《華山論劍》，在這裏順帶介紹另一部好看的金庸劇——《飛狐外傳》。
金庸劇本身就存在著牢固不破的問題，「金庸」兩字像座無法跨越的大山，無論劇版怎麽改編，總會有一大堆人嫌棄，觀衆像是突然長了十張嘴，總是會挑出一些毛病來。於我而言，因爲金庸的書全都讀過，對劇情反倒是沒什麽要求。看武俠片就要講究畫面，拍攝技術與特效必須與時俱進，劇情倒是其次。只要劇情不要魔改得太過離譜，演員演技不太差，妝造養眼，畫面精緻唯美，我的要求並不在於是否「忠於原著」。
尤其是今年看了王家衛風的《華山論劍》，更是把「忠於原著」一事看得很開。若要强調有沒有精準還原，那去看書好了，何必追劇！我比較看重的是，在原著的基礎上，有沒有創造出另一層新意？
《飛狐外傳》的故事情節，在細節上記得不太清楚了，過去非常喜歡《雪山飛狐》，就小説結構而言，它真的是一件藝術品，但《飛狐外傳》就沒那麽喜歡了。然而，這次觀賞2022年版《飛狐外傳》，卻有意外收穫，覺得這齣應該是我看過最有「人味」的金庸劇。
滿滿的寫實感，不單是實景拍攝的緣故，在武打方面，呈現給觀衆的拳脚功夫是實打實的真刀實槍上陣，這種以寫實風、不是以聲光特效來拍武俠，深深撼動我的視線。
與金庸著重英雄成長的敘事風格相較，此劇更側重人物情感細部的描繪，凸顯人生的遺憾、英雄的軟弱與不能，並以配角的視角去運鏡，較少談論高深武功與武術境界。
尤其在處理苗人鳳與妻子南蘭這一段情緣，將英雄的内心世界描寫得十分深刻。苗人鳳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是一名絕世高手，為人豪氣干雲，以俠義為懷，爲了找出胡一刀夫妻的死因，因而經常離家尋找線索，留下妻子一人在家獨守空閨，這使得田歸農有機可乘。
而一名身懷絕世武功的第一高手，最後卻慘遭妻子的背叛，獨闖田歸農家門天龍門奪回女兒時，與妻決裂的那種悲哀無奈與内心莫落，與「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個名號有著極大的反差感︰高手的能與不能，俠士的卑與亢，演員林雨申將苗人鳳内心的悲痛與失望，詮釋淋漓盡致。此版金庸劇在人物情感的拿捏與刻畫，似乎超越了衆多金庸劇。
導演與編劇並不將戲眼放在高手如何威震武林，關注的反而高手如何遠離江湖，如何在鄉野中療傷止痛，俠隱於野，背負過去的遺憾與承諾，在人生的道路上踽踽而行。金庸常寫的「報仇」這個主題，現在畫風忽然驟變，成了仇恨的化解，原諒與放手，一改我對金庸武俠小説的觀感。
這齣戲看到最後，主角好像變成了苗人鳳，而非胡斐。
這部小説對女性的塑造，也與金庸其他作品很不相同，不再是王語嫣的天人姿容、黃蓉的精明慧黠、阿朱的善解人意、小龍女的清冷專注。而是，程靈素没有美貌，袁紫衣反復無常，馬春花愚蠢貪癡，南蘭直接跟人跑了，這些女性人設看似皆很負面，但也比較符合芸芸衆生相。
武林第一高手苗人鳳遭到妻子背叛，摯友田歸農背信棄義，誘拐了他的妻子，俠義之士被綠的劇情，在金庸小説中並不多見。而，苗人鳳的人設原本是「無暇」的俠之大者，名譽卻慘遭妻子玷污。
田歸農爲了討南蘭歡喜，挾持了苗人鳳襁褓中的女兒苗若蘭，才得以制服他，並將他囚禁進地牢。南蘭卻偷聽到了，田歸農在地牢裏、對苗人鳳道出陷害朋友的緣由︰田歸農自幼嫉妒苗人鳳天資過人，而自己卻武功平平，苦練無果，因此想出一條毒計要陷害苗人鳳，沒想到陰錯陽差卻害死了胡一刀，害得胡斐因而孤苦一生。
而在這個過程中，南蘭只是個戰利品。
南蘭知道真相後，猛然醒悟，原本手無縛鷄之力的她，卻以利斧砍斷鐵鏈（雖然可能性極低），將丈夫苗人鳳救出地牢。此時他已深受重傷，依然是打遍天下無敵手，武力值滿滿，奮勇殺敵，最後牽起妻子的手、抱起女兒，輕輕説了一聲︰「我們回家吧！」
手牽起的那一刻，便是諒解。
他話不多，只以悲傷落寞的眼神投以釋懷。
安頓妻女後，他隻身趕赴京城，闖入掌門人大會，親手殺了田歸農，但他不是爲自己雪恥而來，而是為義兄胡一刀報仇而來。這個仇原本應該由胡一刀的兒子胡斐來報的，但胡一刀因他而死，此仇也該由他自己來了結。
最後一集是程靈素為胡斐吸毒療傷、身中劇毒而亡，他們原本可以在藥王谷，快樂渡過一生。程靈素爲什麽非死不可？看到最後，我才恍然大悟，「犧牲」才是《飛狐外傳》的主調。
程靈素的犧牲呼應了苗人鳳的犧牲，他在掌門人大會斬殺了田歸農，緊接著，福康安就下令火器營射殺在場所有的人。苗人鳳爲了拯救衆人，關起大殿的門的那一刻，他決定了要自我犧牲，只對胡斐說︰「活著！」
原來，這是一首早就註定的悲歌。
插曲正是羅大佑多年前，為台版《飛狐外傳》所寫的《追夢人》，哀傷淒美，充滿了宿命感。
多年後，胡斐孤身一人來到父母墳前，遇上了南蘭與苗若蘭母女。苗人鳳與程靈素也埋於此處，因此他每年前來祭拜時，都能遇上這對母女。當年幼的苗若蘭對著種在程靈素墳前的七星海棠，讚嘆不已時，此劇便就此畫下句點。
而，《雪山飛狐》中苗若蘭日後會與胡斐相遇相戀，苗人鳳也未死，最後胡苗二人卻因誤會，在雪山中決一死戰，這時胡斐心中已有苗若蘭。二人酣戰到最危險的一瞬中，胡斐心中浮現的唯一念頭是︰
「這一刀該不該砍下？」
砍下，苗人鳳必死無疑，苗若蘭會一生悲痛不已。
不砍下，自己要墮入萬丈深崖之中，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懸念，在大雪紛紛中，沒有落下任何痕跡。
可謂金庸小説中境界最高的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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