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按實際的需要來說,這個家應該有五個便盆,洗澡間的空間應該擴大三倍。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五個都把洗澡間作為現代生活的避難所,都喜歡躲在那裡面享受一點輕鬆,一點寧靜。
子敏 小太陽
奧德修斯(Odysseus)是希臘傳說中的一個英雄,是希臘城邦裡面最聰明的一個將領,遠古時代希臘人與特洛伊人發生了戰爭,希臘人遵照他的木馬屠城計畫毀了特洛伊,也因為這樣,他就得罪了喜愛特洛伊的神祉,其他希臘人打完仗就搭著自己的船回家了,只有奧德修斯的船在海上漂流了二十年才回到家。他在海上的經歷被詩人荷馬寫成奧德賽(Odyssey),是文學史上公認偉大的史詩。
所謂的史詩(Epic)就是把歷史當成詩來處理。這類文體有個很重要的訴求,就是(用語言的節奏與意像)探討在錯縱複雜的歷史事件當中,到底有沒有人性存在。以奧德賽來說,戰爭本身就是兩個國家之間政治理念的衝突,一個國家用以屈服另一個獨立政體的手段。奧德修斯的戰術不過是這個手段當中的一個要素而已,希臘人屈服了特洛伊人的政治理念,這個看來單純的政治學理由卻造成了戰場上血肉模糊的哀號與家中哭泣的孤兒寡母,一直到最後男女老幼活生生的生命跟著整個城池一起灰飛煙滅。這不是奧德修斯的錯,可是他還是要為這些恐怖的景象負起責任,他的心情要在大海上面浮浮沈沈數十年,養成一種面對驚濤駭浪的智慧來消解他不得已造成的業障,然後才能回到使他心情平靜的家園。換句話說,如果我們的英雄心中真的有一些理想與人性存在,而這些理念在整個信仰體系裡面被具體化(或巨大化)成為神祉,奧德修斯心裡面可能有一個良善的本質,讓他在血腥的死亡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無法面對自己的家園,無法確認自己應該有一個安心終老的地方。
尤里西斯就是奧德修斯的羅馬名字,喬伊斯在閱讀過奧德賽這部史詩以後,用都柏林做背景寫成《尤里西斯》這部長篇小說,描述這個城市裡面有個猶太人布魯姆(Leopard Bloom)在茫茫人海裡面流浪了一整天,他的心情隨著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事情起起浮浮,想要在生活當中找到一個圓滿的智慧。
從奧德賽到《尤里西斯》,同樣是一個流浪的故事,整個架構似乎從戰爭或國家衝突縮小到一個愛爾蘭小人物的內心世界,布魯姆的行為並沒有造成動盪的大環境,沒有大規模的屠殺,也沒有哀號吶喊的芸芸眾生。可是,喬依思還是很明顯地使用奧德修斯的羅馬名字來提示讀者他的作品應該得到史詩級的注意。標準的學院派解釋當然是說,古典時代的人文主義(Humanism,希臘羅馬時期的文化精神,後來在歐洲文藝復興之後與基督教文化交融成更複雜的文學體系)注重人的意志在歷史當中的作用,強調人是與命運拼鬥造就文明的靈魂個體。可是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西方的現代主義(Modernism)卻發現到人的意志其實是被物質與生物本能操控的,面對歷史的無常,人其實沒那麼偉大,也做不了什麼大事,所以寫於二十世紀初的《尤里西斯》,會用一個受大環境擺佈的平凡人來揭示一個屬於現代西方的史詩體系。。。我在研究所入學考試之前就接受了這些言之成理的概念,用它們填充自己偽學者的狹小胸襟,結果講的一口好道理卻一直到碩士班畢業還沒看完這本英美文學史上重量級的小說,原因沒別的,這本小說真的不好看,整個情節就是一個市井小民早上在家裡吃早餐出門去工作,在家附近流浪一圈以後回來發現妻子外遇的故事,那時候覺得,這部小說直接拍成電影的話(有點像侯孝賢早期的調調),前十分鐘應該就可以讓全電影院的人睡翻天。
最近開始努力閱讀這本書。。。可能年紀稍長,開始重看侯孝賢的戀戀風塵與戲夢人生,也開始覺得生活裡大大小小的事情就算沒有太重大的情節也帶著奇妙的戲劇感,舉例來說,上個禮拜進廁所的時候,腦袋昏昏一直想其他的事情,很本能地褲子脫下來坐上馬桶,才發現其實我不是想要大便而是想刷牙。站起來穿好褲子,走到洗手台前弄牙膏的時候,看到我家的電腦馬桶蓋噴兩條細細水柱出來,可能以為我的屁股還在上面需要清潔,水柱噴完,這個自作聰明的馬桶蓋出現一個動作讓我很吃驚,我看到裡面居然伸出一枝長長的,類似噴霧劑形狀的東西,一直伸到假想的屁股正中央位置,開始做第二階段的烘乾動作,我覺得驚訝的原因是我本來以為烘乾動作並沒有一根看起來不算小的機器出現在屁股正下方,那以後大便要是時機不對不就直接砸到烘乾噴霧機?這個驚訝的感覺,讓我最近坐馬桶的時候都存著一點點憂慮的心情。這個憂慮讓我驚覺到,以前坐上馬桶,絕對是處於完全心情放鬆的狀態。
子敏先生的《小太陽》是我看過最美的描寫家庭的散文,他們家的小孩大號情況各自迥異,老大帶玩具跟妹妹進去玩,老二帶書進去看(而且事前還精挑細選),老三要玩具與爸爸陪她「大」,每一個小孩要大便會搞這麼多花樣,如同子敏太太所言,是子敏先生親身示範的上樑不正,對於太太的態度,子敏先生自己有一套邏輯:
一個人在「大」的時候,確實會產生一種減輕負擔的感覺。從物理觀點來看,它也確實是使人減輕了負擔。減輕負擔等於精神上的輕鬆,精神輕鬆的時候心理最衛生。因此,生理上最不衛生的作用,卻造成了心理上的最衛生。一個人在「大」的時候,決不會悲觀。緊張或焦慮過度的人,通常都患便秘。有了這個理論根據,我常常大模大樣的到洗澡間去「大」,「大」著不肯出來;帶進去的東西很多:煙灰缸,打火機,香煙,報紙,書,靈感簿,原子筆。這就是終生伴侶所說的,我的每天必有一次的「搬家」;也是是老三回答「爸爸在哪裡」的時候所說的:「他在那邊辦公!」
子敏先生精闢的理論配合充滿個人風格的行為,讓我真的不知要怎麼節錄這段話。事實就是這樣,子敏先生所帶頭的,全家大小各有千秋肆無忌憚的大便行動,都表達出他們家庭所有成員在洗澡間(其實也就是在自己家裡)最輕鬆自若的心情。這也說明了為什麼我常常在外面忙過一天以後,回到家會括約肌鬆弛直衝浴室蹲馬桶的情形。光溜溜的屁屁接觸家裡面馬桶的那一刻,「回到家」這件事情就會具體起來(不過現在這個感覺有點受到電腦馬桶蓋的干擾)。
在《尤里西斯》第四章,布魯姆出發去流浪以前,閒適自得的態度也是表現在他蹲家裡馬桶看報紙的動作上面。
Asquat on the cuckstool he folded out his paper, turning its pages over on his bared knees. Something new and easy. No great hurry. Keep it a bit…
Quietly he read, restraining himself, the first column and, yielding but resisting, began the second. Midway, his last resistance yielding, he allowed his bowels to ease themselves quietly as he read, reading still patiently, that slight constipation of yesterday quite gone. Hope it’s not too big bring on piles again. No, just right. So. Ah! Costive. One tabloid of cascara sagrada. Life might be so….He read on, seated calm above his own rising smell…He glanced back through what he had read and, while feeling his water flow quietly…
他蹲在蹬架上,攤開報紙,在自己赤裸裸的膝上翻看著。讀點新鮮而又輕鬆的。不必這麼急嘛,從從容容地來。。。他不急於出恭,從從容容地讀完第一攔,雖有便意卻又憋著,開始讀第二攔。然而讀到一半,就再也憋不住了。於是就一邊讀著一邊讓糞便靜靜排出。他仍舊耐心讀著,昨天那輕微的便秘已經完全暢通了。但願塊頭不要太大,不然,痔瘡又會犯了。不,這剛好。對!便秘嘛,請服一片藥鼠李皮。人生也可能就是這樣。。。安然坐在那裡聞著自己冒上來的臭味。。。他翻過來又看了看已讀過的部份,同時覺出尿在靜靜地倘出來。。。(參考簫乾先生與文潔若女士譯文)
這一章喬依斯影射奧德賽裡面奧德修斯啟程回家之前,賽西 (Circe)巫女看上他的才華,把他留在某個小島上一年多,不要出去面對狂風巨浪,還要面對可能已經變樣的家園。而布盧姆先生在知道自己的太太外遇之前,整個家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完美的安身之所,一個可以讓他安心大便的地方。另一方面說來,再偉大的英雄進廁所都得脫褲子,奧德修斯離開賽西的島以後,他的船在海上起起伏伏,真的要大號也不可能像在家裡一樣舒服,這就是他在戰爭裡耍詭計害死千萬人的報應!所以不管是希臘史詩還是現代史詩,偉大的戰爭英雄還是市井小民,人都在尋找安心跟自在,那個心境通常在脫褲子蹲下來的時候就見真章了,此乃無常的歷史裡面唯一的人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