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哪吒飛奔陳塘關來，只見帥府前人聲擾攘。眾家將見公子來了，忙報李靖曰：「公子回來了。」四海龍王敖光、敖順、敖明、敖吉正看間，只見哪吒厲聲叫曰：「『一人行事一人當』，我打死敖丙、李艮，我當償命，豈有子連累父母之理！」乃對敖光曰：「我一身非輕，乃靈珠子是也。奉玉虛符命，應運下世。我今日剖腹、剜腸、剔骨肉，還於父母，不累雙親。你們意下如何？如若不肯，我同你齊到靈霄殿見天王，我自有話說。」敖光聽見此言：「也罷！你既如此，救你父母，也有孝名。」四海龍王便放了李靖夫婦。哪吒便右手提劍，先去一臂膊，後自剖其腹，剜腸剔骨，散了七魂三魄，一命歸泉。
封神演義
悟空笑道：「小太子，你的嬭牙尚未退，胎毛尚未乾，怎敢說這般大話？我且留你的性命，不打你。你只看我旌旗上是甚麼字號，拜上玉帝：是這般官銜，再也不須動眾，我自皈依；若是不遂我心，定要打上靈霄寶殿。」哪吒擡頭看處，乃「齊天大聖」四字。哪吒道：「這妖猴能有多大神通，就敢稱此名號？不要怕，吃吾一劍。」悟空道：「我只站下不動，任你砍幾劍罷。」那哪吒奮怒，大喝一聲，叫：「變！」即變做三頭六臂，惡狠狠，手持著六般兵器，乃是斬妖劍、砍妖刀、縛妖索、降妖杵、繡毬兒、火輪兒，丫丫叉叉，撲面來打。悟空見了，心驚道：「這小哥倒也會弄些手段。莫無禮，看我神通。」好大聖，喝聲：「變！」也變做三頭六臂；把金箍棒幌一幌，也變作三條。六隻手拿著三條棒架住。這場鬥，真個是地動山搖，好殺也：六臂哪吒太子，天生美石猴王，相逢真對手，正遇本源流。那一個蒙差來下界，這一個欺心鬧斗牛。斬妖寶劍鋒芒快，砍妖刀狠鬼神愁；縛妖索子如飛蟒，降妖大杵似狼頭；火輪掣電烘烘艷，往往來來滾繡毬。大聖三條如意棒，前遮後擋運機謀。苦爭數合無高下，太子心中不肯休。把那六件兵器多教變，百千萬億照頭丟。猴王不懼呵呵笑，鐵棒翻騰自運籌。以一化千千化萬，滿空亂舞賽飛虯。諕得各洞妖王都閉戶，遍山鬼怪盡藏頭。神兵怒氣雲慘慘，金箍鐵棒響颼颼。那壁廂，天丁吶喊人人怕；這壁廂，猴怪搖旗個個憂。發狠兩家齊鬥勇，不知那個剛強那個柔。三太子與悟空各騁神威，鬥了個三十回合。那太子六般兵，變做千千萬萬；孫悟空金箍棒，變作萬萬千千。半空中似雨點流星，不分勝負。
原來悟空手疾眼快，正在那混亂之時，他拔下一根毫毛，叫聲：「變！」就變做他的本相，手挺著棒，演著哪吒；他的真身，卻一縱，趕至哪吒腦後，著左膊上一棒打來。哪吒正使法間，聽得棒頭風響，急躲閃時，不能措手，被他著了一下，負痛逃走。收了法，把六件兵器依舊歸身，敗陣而回。
西遊記
看過吳承恩西遊記裡面孫悟空大戰哪吒的場景，除了熱血沸騰之外，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李家三公子，你也有這麼一天啊！」 就這樣敗給孫悟空，除了乖乖回去跟他的父親李靖還有玉皇大帝請命之外，三太子心中應該也是有點感慨吧，作為一個 「蒙差來下界」的武將，他當然是一如往常的剽悍勇猛，可是他已經沒有辦法重拾那種「若是不遂我心，定要打上靈霄寶殿」的心境了。
孫悟空跟哪吒是何等相似的角色，他們都秉持著，或者說曾經秉持過這樣的氣魄：這世界沒有我怎麼可能會轉動？孫悟空的自我中心還帶有一點皮皮的味道，就像他在這場戰鬥裡面顯現出來的，猴子腦袋動得很快。三太子哪吒的直來直往，讓他的傳說顯現出來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狠」字：一個天賦異稟的小孩遊玩於人間時，因為太過於自由自在而不自覺表現出來的赤裸裸的狠勁。封神榜裡面有說，在陳塘關出世前，他先執拗地在母親的肚子裡面待了三年多，剛出生就讓全家人嚇個半死，一個帶有紅光的肉球在房間裡面滾來滾去，李靖拿寶劍把它劈開來，裡面跑出一個拿著乾坤圈跟渾天綾的精壯小孩，武器都帶好了，表示說他一出生就準備好要戰鬥了。果然，才沒長多大，去海邊玩惹毛了海龍王熬光，因為他用海水去洗渾天綾，海水波動太大整個龍宮都在地震，龍王派夜叉去岸邊看，然後整個情況大概是這樣：
夜叉來到九灣河一望，見水俱是紅的，光華燦爛，只見一小兒將紅羅帕蘸水洗澡。夜叉分水，大叫曰：「那孩子將甚麼作怪東西，把河水映紅，宮殿搖動？」哪吒回頭一看，見水底一物，面如藍靛，發似硃砂，巨口獠牙，手持大斧。哪吒曰：「你那畜生，是個甚麼東西，也說話？」夜叉大怒：「吾奉主公點差巡海夜叉，怎罵我是畜生？」分水一躍，跳上岸來，望哪吒頂上一斧劈來。哪吒正赤身站立，見夜叉來得勇猛，將身躲過，把右手套的乾坤圈望空中一舉。此寶原係崑崙山玉虛宮所賜太乙真人鎮金光洞之物，夜叉那裏經得起，那寶打將下來，正落在夜叉頭上，只打的腦漿迸流，即死於岸上。哪吒笑曰：「把我的乾坤圈都污了。」復到石上坐下，洗那圈子。
我小時候看過的卡通版哪吒還把故事改編成夜叉抓走了哪吒的朋友，哪吒為了保護朋友才出手殺人。可是以封神演義的描述來看，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一言不合然後行兇（而且還是哪吒先罵人），現在一般社會新聞裡面，常常會有惡霸青少年拿安全帽痛扁路上看不順眼的人，而且還是故意瞄準頭部攻擊。三太子的故事比這些場面更恐怖的地方在於，他行兇完還可以露出天真燦爛的笑容，坐在海邊把圈圈洗乾淨，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事。
海龍王敖光派出來的第二個武將，也就是他自己的小孩子敖丙，年輕龍子代父出征的樣子本來是威風凜凜，不到七行（不要說一個章節，都還不夠一個段落）的篇幅就死於非命：
只見波浪中現一水獸，獸上坐看一人，全裝服色，持戟驍雄，大叫曰：「是甚人打死我巡海夜叉李艮？」哪吒曰：「是我。」敖丙一見，問曰：「你是誰人？」哪吒答曰：「我乃陳塘關李靖第三子哪吒是也。俺父親鎮守此間，乃一鎮之主。我在此避暑洗澡，與他無干；他來罵我，我打死了他，也無妨。」三太子敖丙大驚曰：「好潑賊！夜叉李艮乃天王殿差，你敢大膽將他打死，尚敢撒潑亂言！」太子將晝戟便刺，來取哪吒。哪吒手無寸鐵，把手一低，攢將過去：「少待動手，你是何人？通個姓名，我有道理。」敖丙曰：「孤乃東海龍君三太子敖丙是也。」哪吒笑曰：「你原來是敖光之子。你妄自尊大。若惱了我，連你那老泥鰍都拿出來，把皮也剝了他的。」三太子大叫一聲：「氣殺我！好潑賊！這等無禮！」又一戟刺來。哪吒急了，把七尺混天綾望空一展，似火塊千團，往下一裹，將三太子裹下逼水獸來。哪吒搶一步趕上去，一腳踏住敖丙的頸項，提起乾坤圈，照頂門一下，把三太子的元身打出，是一條龍，在地上挺直。哪吒曰：「打出這小龍的本像來了。也罷，把他的筋抽去，做一條龍筋絛與俺父親束甲。」哪吒把三太子的筋抽了，逕帶進關來。把家將嚇得渾身骨軟筋酥，腿慢難行，挨到帥府門前。哪吒來見母夫人。夫人曰：「我兒，你往那裏耍子，便去這半日？」哪吒曰：「關外閑行，不覺來遲。」哪吒說罷，往後園去了。
先抓著一個人的脖子，拿重物往頭頂砸去，在他變成一條蛇以後（也許還在地上扭動掙扎了幾下）再把他身體裡面的筋抽出來。中國老在傳說龍有多麼厲害，在這段描述裡面龍根本與一條被小孩子欺負的小蛇無異。小孩子的天真，率直，與殘忍在這個畫面裡面真的構成了一種驚心怵目的和諧感，和諧到一種極致就是自然力量的顯現。
哪吒生下來，想要得到的就是一個我行我素的自在感：你要跟我打架，那我們就痛痛快快來打一場，打輸了打死了誰都不要怨誰，更不要搞一些五四三的小動作。所以，不難想像，在海龍王要去跟玉皇大帝告狀的時候，哪吒一樣是在天界門口兩三下從背後抓住了老龍，一把抓下了片片龍鱗（應該就是等於剝了一個人的皮）硬是把老龍從天上押回了自己家裡。
這個世界當然沒辦法讓他這樣胡攪下去，哪吒在長大的過程裡面（就像一般青少年在長大的過程裡面學習到的事情一樣）慢慢在體驗一個真理，跟這個世界為敵就是跟自己為敵。
我有甚麼錯？
在海龍王與自己父母面前，哪吒拿著劍砍斷自己手臂，削去身上的肉與骨，
剖開自己的肚子挖出腸子，也許想著要救父母，也許同時也在想著這樣的問題：我有甚麼錯？
哪吒本來是靈珠子轉世，在他自殺之後，他的師傅太乙真人用蓮花重新塑造他的身體，多了蓮花的柔和也少了一些靈珠那種犀利堅硬到動人心魄的白皙，要跟孫悟空這種更為頑強更具活力（也更為豪放不羈的渾然天成）的石頭猴子相抗衡，確實已經有點勉強，更何況對一隻猴子來講，道義禮教這些東西在打架的時候除了屁還是屁，在他們兩個的對幹當中，要不是孫悟空使詐玩障眼法，這場勝負應該還有得比，畢竟都是兩個這麼不把天下放在眼裡的角色。
「相逢真對手，正遇本源流。」根據我的亂讀，這兩人驚心動魄打完這一架，應該一起去喝酒聊天（而不是去管那些無聊的天庭教條），他們可能會是多麼相知相惜的一對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