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灑汗水、熱情洋溢、甜美可愛——這些形容詞似乎專屬於偶像少女。
——「永不放棄的精神、越戰越勇的氣勢,帶給觀眾滿滿能量,才是偶像必須具備的靈魂。」——
這行字,此刻正以跑馬燈的速度在會場中央的大屏反覆出現,白光掃過觀眾的臉。一波又一波的尖叫聲在棚燈與音箱之間回彈,像潮水拍擊混凝土堤岸。
全國最大動漫祭,B 館四號門外側走道。人潮像織密的布,縫隙裡塞著氣味:新塑膠袋的味道、油墨味、棉質衣料吸飽汗水的鹹味。
正中央的舞台上有角色歌正在試音,麥克風傳來「check—one—two」的顫動;遠方攤位剛掀起一陣歡呼,可能是某個限定周邊補貨。
在這樣吵到發亮的空氣裡,三個女孩被一個肉眼看就十分「非比尋常」的人堵在角落。
男人身材高大,草綠色長髮順著肩背往下垂,像是一張被撫平的絲緞。臉色蒼白到近乎沒有血色,嘴唇卻咧成血盆,十指塗滿亮到能反光的黑色指甲油,睫毛誇張地往上捲。他背後,懸掛的大屏幕切換出一個又一個充滿朝氣的偶像畫面:有人甜笑比心,有人帥氣側身握拳。最後,畫面凝固成一行大字——【The Stars】。
少女們本能地往彼此身上靠,像三隻同時炸毛的貓。最高的淡粉髮少女春上宇京子把另外兩人緊緊摟進懷裡,臂彎用力到指節泛白。
她懷裡的藍髮少女夏末涼眼睛裡像被攪成小颶風,眼睛裡像被攪成小颶風,黑色瞳仁被緊張攪出一個漩。她的手一直抖,連解鎖畫面都晃得識別失敗。
「警…警察局…一、九、一、一……一一九……一一一一一一九……」涼努力往數字鍵上戳,指尖卻像黏了膠,一直按錯。螢幕亮起來了,卻只跳出動漫祭官網的搜尋頁,正閃爍著某個關鍵字——「咖幾米 見面會 14:00」
秋禾羽依把手上一支鳥籠造型的魔杖往腋下一夾,黑色哥德裙擺擦過她膝蓋,發出乾淨的布料聲。她伸手按住涼的手機:「涼,警察是 110 啦。」她語速不快,卻很穩;像是用語調替彼此建一道圍欄。
「我、我知道——可是它老是亂跳……」涼還在抖,手機也在抖,連手背上細細的青筋都跟著一抽一抽。宇京子把她抱得更緊了一些,下巴抵在涼的頭頂,像要把她整個人按進懷裡。
三人其實認識了八年。從網路上的夜聊、同款貼圖的默契,到線下見面、一起逃課看電影、一起躲雨逛地下街。她們互相知道彼此的缺點與體溫,知道誰會在想事情時下意識揉指節,誰遇到陌生人會把背挺直當成保命姿勢。線下見面多次之後,她們把彼此當作「出門的避風港」。
——明明是三個人的事,為什麼最後總是由我一個人承擔啊。羽依心裡嘆口氣,但手還是往前伸,分別揉了揉兩顆腦袋。
兩顆毛茸茸的頭很快就往她掌心蹭了蹭,像小動物把下巴磕在主人的手上。羽依的肩線也跟著鬆一點。下一秒,三人乾脆抱在一起,整個人貼整個人,像社恐人士專用的「緊急避難措施」。
「好夥伴,一生一起死。」宇京子悶聲,半真半鬧,但心跳聲貼在彼此胸前,誰都聽得見。
「救命,好可怕……」涼把尾音吞進喉嚨,像怕被別人聽到。
「這男的到底什麼時候走啊!」羽依沒忍住,直球吐槽在三人之間彈開。
……這句話其實也是她們三個人的心聲。
旁人眼裡,這一幕就像動物園裡三隻毛絨生物擠成一團,彼此暖彼此。一個路人停下腳步,忍不住在心裡冒出一句:「啊,好可愛。」他甚至把相機舉起來,又在半空中尷尬地收回——這畫面太像私密的驚嚇取暖儀式。
而那位綠髮男子仍然保持著「招手邀請」的姿勢,像是有人替他按下了暫停鍵。手臂抬著,手指分開的角度優雅到近乎編排過,但手肘已經微微顫了。他喉結滾動,像吞了一顆碌碌作響的玻璃珠。
宇京子終於把頭抬起來,深吸一口氣,用從上往下的角度盯著他,冷冷地,刻意讓自己看起來比實際更高:「你擋到路了。」她的眉毛往上挑了一點點,是有點壞的挑釁。
綠髮男子的笑紋動了一下,迅速歸位。他像把一串彆腳的自我介紹先在喉嚨裡擰成一個圈,才擠出來:「三位可愛的姑娘你們好,敝姓北條,全名北條東,你們可以叫我——」
宇京子:「——詐騙集團?」她把話打斷,面無表情,只有尾音帶著顫抖和一絲興致。
涼下意識往羽依身後縮,像一隻把尾巴收得很緊的貓:「現在詐騙都這麼不走心了嗎?動漫祭都敢騙?」
羽依用眼神讓兩位稍微收斂,她自己則往前半步,腳尖踩穩。她觀察那張名片——白底上只印了簡約的黑金標識與【The Stars】字樣,紙張是柔霧觸感的高磅數,邊角切得乾脆,不是路邊攤貨。她抬眼:「我有聽過 The Stars。是真的大公司,旗下有 Aquila、Delphinus……」她把視線再拉回到對方身上,「但你擋人的方式很不友善。」
男子——北條東,像是被人用手刀敲了後腦杓一記,笑容明顯收斂,點頭,向旁退半步。他背後的螢幕正好切一段舞團的排練花絮,鼓點擊在空氣裡,弄得人心口也跟著咚咚跳。
北條東調整呼吸,重新把名片舉到合適的高度,十指自然攤開,讓黑色指甲在光裡閃了一下,這回他的聲音終於穩下來:「我是 The Stars 的製作人兼經紀人。觀察你們有一陣子了,覺得很符合我們正在尋找的偶像特質。」他說話時收掉了那些花式的語氣尾巴,讓句子乾淨地落地。「不曉得你們,有沒有做偶像的想法?」
他說「觀察」的時候三人同時一僵。宇京子的視線刮過他的臉和肩膀,像刀背一樣鈍鈍地推過去:「你觀察我們,多久?」
「三天。」北條東幾乎是脫口而出,說完才意識到這個數字有點嚇人,補上一句:「我在這裡蹲點。社長要我到動漫祭找新星……」
那句「社長要我」讓他眼神裡浮起一絲看破紅塵的委屈。他把那絲情緒硬是捏碎吞回去,換上一副專業樣。
「這三天裡,」他慢慢數著手指,「你們總共上過小舞台兩次。第一次是在周五下午,那個角色歌開放舞台。台下觀眾不到二十個人,其中一半還是路過的。你們排在隊伍最後,臉緊張得像在被審問。」 羽依指尖猛地收緊,腦子立刻浮現自己那天手心全是汗、卻還死命數拍子的畫面。 「第二次,」北條東語速更穩了,「是昨天中午,你們報名了動漫祭的即興cover區。那次人多一點,大約四十人。唱到副歌的時候,觀眾席有三個小孩跟著你們比手勢。你們知道自己當時笑得有多耀眼嗎?」 宇京子原本想冷哼,卻忍不住耳尖發熱。那天她確實差點憋不住笑,還被涼用手肘捅了一下。 涼把臉埋到羽依肩後,小聲嘟囔:「……你怎麼連這個都看見了。」 北條東聳聳肩,眼神像是看透卻又帶著點慈愛:「我說過一直在觀察。你們嘴上說害怕、說不想,可身體已經替你們出賣了。舞台不會騙人。哪怕只有二十個觀眾,你們還是想把那一分光留下來。」
涼在羽依身後輕輕蹭了蹭她的肩胛骨,癢癢的。「他看起來有點可憐。」她用極輕的聲音說,只有貼得很近的人聽得到。「但我還是不想跟他走。」
宇京子咬咬牙把手機收進裙側口袋,動作很慢,像故意讓對方看見:「你擋路,我就報警。」她把字音敲得很清楚——不是玩笑。
羽依沒有附和,也沒有反對,只是沉默了一會,突然開口問:「你們公司在附近?」
「兩條街。」北條東立刻接道,像早就準備好。「走路五分鐘。你們可以隨時查電子地圖,或者——」
他話說到一半,餘光撞上一抹冷冷的光,是宇京子把手機又拿了出來,指尖懸在「110」上。北條東停了一拍,真誠地把手背到身後,像在提醒自己:別有任何看起來要碰觸對方的動作。「我走前面。你們跟在後面。任何時候覺得不對,你們就打電話。」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宇京子抿嘴,涼咬住下唇,羽依用視線把兩人的慌張托住。她看向北條東,點了一下頭:「好。但我們走得慢。你離我們至少三步。」
北條東竟然笑了。那笑意像霧水一樣輕地貼在臉上:「當然。三步是很安全的距離。」他說完,真的往前走,步伐刻意放慢,手自然下垂,讓自己的背像一張乾淨的紙。
她們在原地還沒邁步,羽依忽然「啊」了一聲,像被記憶從後領子猛一扯。她翻包,抽出一本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封面用黑筆畫著三個小人:粉髮、藍髮、金髮,各拿著不同的棒棒糖。「糟了!下午兩點有咖幾米的見面會!」
時間:13:50。
涼和宇京子同時石化。她們三個同時把目光移向右側那一帶的展區,像能隔空看見那條長蛇陣。人群、推擠、排隊號碼牌、陌生人身上的香水味與汗味混成一片黏稠的牆。
她們三人又同時打了個寒顫。
「放棄。」宇京子第一個開口,乾脆。
「果斷放棄。」涼立刻點頭,語氣微妙地帶著如釋重負。
「行程取消。」羽依把筆記本啪地關上,恢復冷靜的節奏。「我們今天去當——」她把最後一個字拖長,像問句也像宣告,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怪人的後腦勺「——觀眾。」
宇京子:「……的確,我比較會當觀眾。」
涼:「我可以當後排的椅子。」
羽依:「你至少當椅子的靠背,讓我靠一下。」
三個人相視,笑了。笑意把剛才緊繃的神經鬆了兩扣。她們把行李從寄物櫃取回,把最重的東西塞進箱子,拉鍊合上,密碼鎖咔哒一聲。涼伸手示意北條東帶路,另一手指尖還在螢幕上按著地圖介面。
離開 B 館四號門,外頭的日光像一層溫熱的薄膜覆過來。街道上人來人往,三人的奇裝異服吸走了一排視線。涼下意識把頭壓低,口中輕快而密集地念:「別看我別看我別看我別看我別看我……」像念咒。她每念一次,腳下步伐就往前黏一點。
羽依抬頭看天:「天氣好好。」
宇京子接話:「是啊是啊。」
羽依:「我昨天去看的電影還不錯看欸。」
宇京子:「真的啊?那我這週末找我姐去看看。」
羽依:「嗯……」
宇京子:「嗯……」
她們的對話像一張糊在牆上的便利貼,內容不重要,但貼著就安心。
——這三人到底為什麼要去?
「……當偶像?」羽依最後給出答案,語氣裡有種把不可能塞進口袋裡的倔強。
三人一齊沉默。只有行李箱輪子在地磚上壓出的低鳴聲,規則地轉著。
她們走到路口,正要下意識地往回拐——像所有社恐在關鍵時刻會本能選擇的撤退路線——身側忽然傳來一聲低低的、無奈的提醒:「錯邊了,少女們。」北條東恰到好處地側身,讓開門口的光。「我們已經到 The Stars 事務所了喔。」
她們抬頭。
玻璃門上貼著一張極簡的黑金標,與名片同款;還未走入室內入眼的是透明的玻璃牆,乾淨的白牆木地,天花板走暗槽燈,走廊盡頭像有一面練功用的鏡子。空調冷氣從門縫裡滲出來,裹住她們從展場帶回來的汗氣。
北條東伸手把門推開,自己先跨進去半步,卻停在門邊,像守門員又像喃喃自語的畫外音:「如果湊齊三顆耀眼的星星,而她們擁有各自的風格,是不是就能把舞台炒熱——我也還在想。」他笑,眼尾輕輕下垂,誠懇得不像剛才那個背板式的獵人。
羽依回頭看了一眼外面的日光。宇京子已經把手機調到靜音,指尖在機殼背面輕輕敲了三下;涼深吸一口氣,視線在地面與門內來回擺動,像擺盪的鐘。
三人看向地面那一條界線分明的銀白色。
最後,是羽依邁進去的第一步。她腳跟落地,發出乾脆的輕響。
「走吧。」她說,「我們今天先當觀眾。看看你所謂的『偶像』長什麼樣子。」
宇京子跟著踏進去,抬下巴傲嬌的說:「先說好,我不唱歌。」
涼在門檻前停了一秒,像要和某種舊有的恐懼道別;她把手心在裙邊抹了一下,也進去了:「...我也不會跳舞。」
羽依在前面握緊他們的手小聲的說:「......總該...學會站在光裡......吧。」
門在她們身後輕輕闔上,外頭的喧嘩被關成一層薄薄的背景。冷氣裡浮著一點淡淡的木質香,像新裝潢後還沒被人群磨舊的氣味——乾淨、光亮、未經使用。
The Stars 的走廊很長,複合地板踩起來有回音。牆上掛著幾張團體照與個人出道海報,Aquila 的海報在最正中的位置,黑白色調,隊形像鋼筆劃出的箭頭,標題只有一行字:「成為你看得見的星。」
羽依看了一秒,把那句話默默收進心裡某個暗袋,沒有出聲。
她們被引到一間會客室。長沙發很軟,坐下去會陷進去一點。茶几上擺著餅乾與糖果;包裝是透明的,像故意讓人看見它們「無害」。
三人坐成一列。中間是羽依,她背打得直直的,視線卻落在茶几中央,像在和那堆糖果進行某種心理大戰。右邊是宇京子,盤著腿,手肘支在膝蓋上,另一手滑著手機,表情寫著三個字:我很無聊。左邊是涼,她把自己縮到沙發的邊角,雙手抱膝,臉頰側貼在膝蓋上,眼睛眯起來像要睡。
北條東再次進來時,三人的視線像三道光束同時壓過去。他清清嗓子,拉了拉衣角,讓笑容「上線」看向應該是三人中社交屬性最高的那位少女:「那……你們先來介紹一下自己吧——哈、哈、——哈丘!」他乾脆利落地打了一個大噴嚏,整個專業感當場崩掉三分之一。
宇京子停住手指,盯著他:「你對塵蟎過敏?」
北條東眼角一抽,強自鎮定:「對不起,空調有點冷。」
涼把下巴再往膝蓋上蹭了蹭,小聲補刀:「明明是噴嚏比較響。」
空氣僵了兩秒。羽依先歪頭,食指貼到臉頰邊,像是按下某個自己的「社交模式」開關:「總覺得你好像搞錯了什麼。這裡社交屬性點最高的,應該是她吧。」她肘尖輕輕頂了頂涼。
涼懶懶地抬眼,目光像一條直線從北條東臉上掃過去:「你的表情在說——『我不信』。」
北條東怔住。
涼又慢吞吞補一刀:「而現在,你的表情是——『你怎麼會知道?』。」
北條東:……
他沉默了一息,忽然笑了一下,乾脆地雙手合十:「好吧。我收回『先自我介紹』這個提議。」他向三人微微一鞠躬,「我們換一個方式:今天你們不用說任何一個字。我說,你們聽。如果有任何時候不舒服、害怕,或想離開,只要抬手,我立刻停。」
他把遙控器在掌心一轉,指向牆上的小螢幕。畫面亮起,音量調到很低,像是怕驚到小動物。
「偶像這個工作,的確有光也有熱,但不是只要笑就好。」他的聲音慢下來,像在說一個不急的故事。「我今天不拉你們簽任何東西。我只想讓你們看看真正的——『偶像舞台』長什麼樣子。你們有權利當觀眾,也有權利說『不要』。」
宇京子把手機螢幕闔上,黑色屏幕映出她抬高的眉梢:「……勉強合格。」
涼從膝蓋上抬起臉,眨了一下眼,像是在權衡。
羽依把那句「要學會站在光裡」在心裡又念了一遍,挺直了背。
門外有人經過,鞋跟在走廊上輕敲幾下,像節拍器。北條東按下播放。螢幕上,練功房的鏡子裡有人正一遍一遍地重複同一段八拍,汗從鬢角落下,砸在木地上碎成無聲的花。
羽依看得很專心。她甚至沒注意到自己手指已經不自覺地隨著節奏在膝上點着點着。
她們還沒說「要不要」。
但她們已經坐在了光的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