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時間,天文館的辦公室裡靜悄悄的,只有牆角的時鐘在規律走動。李珍基低頭整理著文件,眉宇間仍舊專注嚴謹,卻被桌面一陣輕微的「咚」聲打斷。他抬起頭,就看見一袋還冒著淡淡熱氣的麵包被推到自己手邊。
「教授,今天特地去買你上次說過喜歡的那家店。」崔珉豪一臉若無其事,但眼神裡卻閃著藏不住的得意。
李珍基愣了一下,視線落在那個熟悉的紙袋上,指尖觸到袋口時,還能感受到其中透出的溫度。他心裡微微一動,卻只是淡淡應了聲:「謝謝。」語氣刻意保持平常。崔珉豪像是沒看出來似的,自己拉開椅子坐到不遠處,拆開另一個麵包,邊吃邊哼著小曲。看似隨意,實則餘光一遍遍掃向李珍基,等待著他第一口的反應。
李珍基終於忍不住,輕輕咬下一口,果然是他最熟悉的味道。溫熱的餡料在口中化開時,他抬眼,正好撞見崔珉豪那雙閃著光的眼睛。那眼神裡沒有半分掩飾,坦率、熱烈,卻又因為身處辦公室而小心壓抑著。
他只好低下頭,假裝專注於手裡的麵包,唇角卻悄悄上揚了一絲弧度。心口卻因為這一瞬的注視而微微顫動。他很清楚,自己一向不喜歡在情感裡失去掌控,但眼前這份溫熱的滋味,卻讓他忍不住想珍藏起來。
在外人看來,這不過是研究員和教授共進午餐的尋常場景。但對他而言,這是一段再普通不過、卻無比珍貴的親密。他甚至暗暗在心裡想——如果日子能就這樣平靜下去,如果這樣的陪伴能持續,那麼自己或許一生都不會覺得孤單了。
然而,就在那股溫熱逐漸漫開時,心頭卻閃過一個冷冽的念頭:再過兩個月,他就必須回到芬蘭。
這想法像一把鋒利的刀,冷不丁地割裂了眼前的甜美。笑意還掛在崔珉豪唇邊,他卻已感覺自己背脊泛起了細細的寒意。那是一種近乎殘忍的矛盾——愈是感覺幸福,愈害怕失去。
他低下頭,假裝在整理桌上的紙張,只為遮掩眼底一瞬間的動搖。他努力告訴自己,這份相處能維持多久,就珍惜多久,別多想,別提前在心裡築起別離的陰影。可心口還是收緊著,像有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著。
李珍基忽然有些怕——怕這份來之不易的平凡幸福,只是短暫的幻夢;怕時間一到,不管他願不願意,都會被迫畫上句點。而在那個句點之後,他該怎麼樣面對再一次的孤身一人?
他抬眼看向崔珉豪,對方正無知無覺地笑著,像把陽光全數帶進了房間。那一刻,他心裡的矛盾翻湧得幾乎要溢出,卻還是選擇把話咽回去,只留下極輕的一個嘆息。
崔珉豪向來開朗直白的樣子,笑聲爽朗,說話直率,但在這樣的外表之下,他的心思卻比誰都要敏銳。一天相處下來,他早已察覺李珍基幾次不自覺的停頓,還有在無意間垂落的視線——那不是冷漠,而是一種隱忍著的猶豫與矛盾。那份情緒像是被小心翼翼藏起來的暗流,若不留意,幾乎無從察覺。
他心裡清楚原因。李珍基不屬於這裡,這次只是短暫的返國,再過兩個月,他就要回到芬蘭。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現實。崔珉豪並不是不怕,他甚至害怕得要命——怕自己還來不及讓教授安心,就要面對分離;怕自己投入太深,最後只能看著對方的背影消失在天際。
可即便如此,他沒有退縮。相反的,那種恐懼反而在心裡推著他往前,讓他開始思索:自己要如何才能填補教授的顧慮?要怎麼做,才能讓對方在這段有限的時間裡,感受到依靠與慰藉?
或許是用更多的陪伴,讓彼此的每一天都能留下痕跡;或許是用更堅定的態度,讓教授知道——即使未來有距離,他依然願意守候。
崔珉豪的目光落在李珍基身上。對方正低著頭,專注在手邊的資料修改,神情看似冷靜,但眉眼之間卻透著一絲淡淡的疲憊。崔珉豪看得心口微微一緊,一種近乎莽撞的決心在胸口慢慢醞釀:不管未來如何,至少現在,他要成為能讓教授放心依靠的人。
於是,他什麼也沒說,只是悄悄將一杯剛買來的咖啡推到李珍基手邊,語氣輕快,笑容如常,仿佛這不過是日常中最自然的舉動。但在那看似隨意的笑容底下,他暗暗對自己發誓——要讓這段短暫的相遇,成為對方心裡最真實的溫暖與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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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天文館的日子如常流轉。午後的陽光斜斜透進辦公室,投下靜默的塵埃。李珍基正低頭整理觀測數據,手指在鍵盤上飛快敲打,直到郵件提示音忽然響起。他隨意點開,卻在看見寄件人那一行字時,眉心微微一動——國科研。
信件的內容簡潔而正式:邀請他前往韓國科學技術院,協助指導一項有關 24P/Schaumasse 彗星 的追蹤計畫。
李珍基讀完,眼神停留在螢幕上片刻。他並未多想,這樣的合作邀約對他而言已是習以為常的流程,甚至稱不上意外。幾乎是出於本能,他便點下了「同意」。只是當指尖離開滑鼠,他下意識抬頭,看向對面專注翻閱筆記的崔珉豪。
他語氣平穩,像是隨口提起一件普通公務:「國科研希望我去韓國科學技術院,參與24P/Schaumasse 的追蹤計畫,我答應了。」
原本低頭的青年猛地一震,抬起頭的瞬間眼睛亮得彷彿藏不住星火。
「教授,真的嗎!」崔珉豪幾乎是帶著難以壓抑的雀躍坐直,語速快得不像平時那樣從容,「我本來就打算去追逐它的軌跡!錯過這次就得再等好久了!」
他的聲音充滿熱度,像年少時第一次觸碰到望遠鏡的那種激動。說到一半,他才意識到自己有些過於激烈,聲音漸漸收斂,唇角卻還揚著難以掩飾的笑。那份少年般的真誠,衝破拘謹,赤裸裸地映照出心底的悸動。
片刻沉默後,他忽然低下頭,語氣放輕,卻更真摯,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坦白:
「如果到時候......還能和教授一起看就好了。」
聲音輕得像怕被風帶走,但其中的情感卻深得驚人。
李珍基怔怔地望著他,胸口微微一緊。對他而言,這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封郵件、一場任務;但在崔珉豪眼裡,卻是未來裡一場可以並肩的旅程,是在冰冷浩瀚的宇宙裡,渴望與他一同見證的奇蹟。
他沒立刻回應,只靜靜地凝視那雙被熱情點亮的眼睛,心底某個角落悄然鬆動,像是被點燃了一簇火。
聽見那句話時,李珍基的心口像被無形的細線輕輕勒住。那聲音沒有任何修飾,就那樣直白、真摯地落進耳裡,帶著幾乎天真的渴望。那一瞬,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理智被悄然推翻,呼吸都隨之一頓。
他明明清楚,應該立刻冷靜地回應,應該告訴對方,Schaumasse 再次靠近時,他早已返回芬蘭,這樣的期許不過是遙不可及的幻影。腦中飛快勾勒出數個理性而疏離的答案,像往常那樣在最短的時間裡劃定界線。
然而,當他抬眼望見崔珉豪的神情時,所有的冷靜都瞬間瓦解。
那雙眼睛裡閃爍的光芒乾淨透明,沒有一絲防備,只有赤誠的喜悅與不掩飾的傾慕。李珍基張了張口,卻發現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他想保持距離,卻被對方單純的熱望撞得心神動搖。沉默裡,他的心微微顫抖,他第一次那麼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或許已經無法抽身。
而在那片靜止的空氣中,崔珉豪也敏銳地察覺到自己的冒失。他本能地意識到自己觸碰到了教授最在意的現實——等到彗星回來時,對方早已不在韓國。胸口隱隱泛起一絲失落,他努力壓下,怕讓沉默變得更沉重。
眼底的光芒稍縱即逝,隨之而來的是一抹若有似無的暗淡。但他仍舊彎起嘴角,裝作不經意般笑道,將那句話扮作一個隨口的夢想。語氣輕快,像是為彼此留一個台階。
只是,他自己也清楚,那份期待已經在心底悄然生根。哪怕理智告訴他,這或許是無法實現的,他還是忍不住去想像——若真能與李珍基一同看見,那將會是怎樣的畫面。
沉默良久,只有電腦風扇的低鳴在室內迴盪。李珍基盯著桌面,像是衡量每一個字是否該說出口。終於,他低聲開口,語調平穩,卻在細微處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動。
「也許……這次一樣去內蒙古的觀測站。」
他抬起眼,視線停留在崔珉豪身上,繼續補充:「我們可以十一月左右到,那時候的內蒙古會非常冷,偶爾下雪。雖然積得不深,但夜間觀測會有點辛苦。」
話音剛落,崔珉豪的眼睛瞬間亮了,像夜空被流星劃破般閃爍。他愣了片刻,心跳加速到幾乎要衝出口,卻又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那個「我們」究竟意味著什麼?他還是忍不住,帶著雀躍與顫動的聲音追問:「教授……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
李珍基本想用一貫冷靜的口吻回應,但在對方那雙期待的眼睛裡,他忽然感到一種難以迴避的羞赧。自己確實是在發出一個明顯的邀請——邀請崔珉豪走進他的生活,走進他的世界。唇角微不可察地動了動,他終於點頭,語聲低卻真切:「前提是你願意。」
「我怎麼可能不願意!」崔珉豪幾乎脫口而出,聲音裡帶著止不住的笑意。他整個人像是被一股熱流推著往上飛,心口漲滿得快要溢出。他再也坐不住,猛地從椅子上跳起來,他甚至顧不得兩人此刻還維持著微妙的秘密關係,整個人幾乎是撲進李珍基的懷裡,環住他的肩膀,力道裡滿是激動。
「我要去!」他笑得燦爛,語氣裡有著年少般的豪氣與真誠,「為了這個,我拚死也會在十一月前完成論文的第一階段!」
李珍基被這股熱情衝擊得有些措手不及,卻又因那份赤誠而心口發熱。理智仍在提醒他要保持冷靜,不該被這樣毫無保留的情緒左右。但當他垂下眼,對上崔珉豪那雙閃爍著光的眼睛時,心裡的那道防線終於鬆動了。
他沒有立刻回抱,只是靜靜伸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崔珉豪的背,像是無聲的允許。唇角卻忍不住勾起一個隱秘的笑意——那是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柔。
在那一瞬間,他很清楚:這份情感,已經不再是短暫的意外,而是某種他願意一步步走進去的東西。
夜裡,崔珉豪推門進了宿舍,門板在身後輕輕「咔嗒」一聲合上。他背靠著門,整個人像是瞬間失去了支撐,緩緩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長長吐出一口氣。胸腔裡的心跳還在急促震響,每一次鼓動都像在提醒他——那個瞬間是真實存在的:教授說了「我們」。
他抬頭望著天花板,神情逐漸放鬆,嘴角不受控地往上勾,笑意漸漸溢出。那一個字,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卻像是某種無聲的承諾。對別人來說,也許不過是隨口一提,但對他而言,卻是稀世珍寶。李珍基那樣的人,冷靜克制,不輕易將誰納入自己的計畫,可偏偏今天,他將自己算了進去。
笑著笑著,他的眉心又微微蹙起。那份喜悅還未散盡,現實的陰影便冷不防浮現——教授不會久留。再過兩個月,他還是要回到芬蘭,回到他堅定守護的科研世界。而等到那時候,今天的「我們」還能存在嗎?還是會被無情的距離與時間推散?
他抱緊雙膝,把下巴抵在臂彎裡,眼神有一瞬間暗了下去,心口被壓上一層薄薄的失落。可偏偏,心底的雀躍怎麼都壓不下,像一簇火焰,明亮而固執地燃燒著。他低聲笑了,聲音微啞,卻帶著滿滿的真心:「不管怎樣,至少現在是我們。」
這份心情矛盾而真實,既單純又不安。他清楚未來難測,卻也明白,眼前這段時光彌足珍貴。教授或許會顧慮重重,但自己可以無所畏懼。至少在這短暫的時間裡,他要成為那個讓對方心裡沒有遺憾的人。
他緊了緊拳頭,呼吸逐漸平穩下來,在心底默默立下決心:不論之後答案是什麼,他都要用盡全力,把這段日子過成最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