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言:一場從小裂縫開始的制度地震
澳洲的退休金市場,是全球最龐大、最制度化的資金池之一。光是「退休金平臺(superannuation platforms)」這個環節,就管理著超過 8,500 億澳元的資產。對大多數投資人來說,這些平臺是他們與金融市場的橋樑:只要透過平臺,就能挑選基金、股票或其他投資商品,而背後的專業把關,理應保障投資人不會誤入陷阱。
然而,Shield 主基金(Shield Master Fund) 的崩盤,卻動搖了這份信任。這檔基金在短短兩年內募集數億澳元,吸引了數千名投資人,但最後卻因為資產品質差、治理鬆散、推廣誤導與平臺審查失靈而全面崩潰。投資人血本無歸,受託人遭到監管起訴,發行機構與顧問公司接連被清算或禁業,平臺也面臨集體訴訟壓力。
更關鍵的是,這不僅是一場單一基金的災難,而是澳洲證券與投資委員會(Australian Securities and Investments Commission, ASIC) 刻意挑選出來的「測試案例」(test case)。透過 Shield,監管機關要向法院拋出一個根本性的問題:當基金在平臺上出現重大失敗時,平臺與受託人是否該為投資人的損失負責?基金怎麼「長大」的?從話術、導流,到平臺上架
Shield 一開始賣的,是一個很容易讓退休族心動的故事:穩定收益、聚焦房地產。電話行銷先出手—陌生來電把人導到財務顧問,再由顧問一步步「設計」投資路徑:把原本的退休金轉出,甚至乾脆設一個自我管理退休金帳戶(Self-Managed Superannuation Fund, SMSF),最後把錢導進 Shield。這套流程之所以能跑得快,是因為它抓住了投資人「想要安全又要有感回報」的心理,風險卻在話術裡被稀釋掉了。
關鍵推力,來自平臺上架。Shield 先被放上麥格理投資平臺(Macquarie Wrap),後來也成為股權信託退休金有限公司(Equity Trustees Superannuation Limited, ETSL) 旗下兩個平臺—NQ Super 與 Super Simplifier—的可選商品。這裡的 ETSL 很重要:它是澳洲老牌信託公司 Equity Trustees 的子公司,專門替退休金產品提供「受託人服務」。換句話說,投資人雖然看見的是 NQ Super 或 Super Simplifier,但幕後真正的「守門人」就是 ETSL。
對一般投資人來說,「能出現在大平臺」就像被專業背書:代表有人做過盡職審查(due diligence),所以比較放心。然而事後披露,麥格理在審查 Shield 時,曾因獲得外部承諾—首年能帶來約 3,000 萬澳元的資金—而加快了盡職審查流程。換句話說,這本應以風險和合規為優先的把關程序,卻因商業誘因被縮短。對 Shield 而言,這等於拿到了一張「快速通關證」,得以迅速登上澳洲最大的投資平臺之一。
數字一路往上滾。監管單位 ASIC 點名:自 2022 年 2 月以來,至少 5,800 名投資人、合計超過 4.8 億澳元透過退休金平臺投入 Shield;其中 2023到2024 年在 ETSL 架構下導入的金額約 1.6 億澳元。這些錢,既有來自麥格理的早期流量,也有來自 NQ Super 和 Super Simplifier 的後續導入。「平臺等於安全」的直覺信任,在這裡成了最強增幅器。
其實,風向在 2023 年第四季就出現變化。當時 ETSL 主動向 ASIC 通報,注意到掛在 Interprac Financial Planning 牌照底下的 Venture Egg 顧問,提供給會員的退休金建議可能不合規,而且有相當比例的建議都指向 Shield。這代表投資人並不是因為「自己研究」才進來,而是在顧問導向下被集中推進同一檔基金。這樣的顧問行為,很可能已經偏離了澳洲法規要求的「最佳利益義務(best interest duty)」。
接著 2023 年 12 月 18 日,評級機構 SQM Ratings 把 Shield 全部級別降至「持有(Hold)」,12 月 19 日 ETSL 立刻停止新金流,2024 年 1 月 10 日更將 Shield 從 NQ Super 與 Super Simplifier 的投資選單移除。這條時間線,說明了「導流—上架—吸金」之後,內部警訊其實陸續出現,只是大多數投資人那時還毫無所覺。
基金崩盤──從發行機構到資產品質
雖然外界大多把注意力放在平臺與受託人,但 Shield 崩盤的源頭仍在於它本身的發行機構與投資管理。Shield 的發行主體是 Shield Master Fund Limited,實際的投資經理則是 First Guardian Capital。這種的結構在澳洲並不少見,但在 Shield 案裡卻成為投資人信任破裂的起點。
清算人進場後發現,Shield 的投資內容大多是高風險、流動性極低的不動產與關聯交易。與其說它是「穩健的房地產基金」,更像是資金被壓在一些難以變現的標的上:
- 早期開發案:還沒建成、需要多年才能回收;
- 地產借貸與次級抵押貸款:收益率高,但開發商一旦斷資,就可能血本無歸;
- 關聯交易(related-party transactions):資金流向和管理層相關的公司或專案,估值不透明,回收率極低。
問題在於,Shield 卻透過退休金平臺讓投資人相信「可以隨時贖回」。當新資金源源不絕時,這個假象還能維持;一旦平臺停止新金流,資金鏈就立刻斷裂。
更令人震驚的是,媒體揭露基金管理層挪用資金進行私人消費:例如斥資約 700 萬澳元購買藍寶堅尼與其他名車。這讓投資人徹底失去信任。有人接受採訪時說:「我以為這是我的退休金,結果竟成了別人的玩具基金。」
到 2024 年初,Shield 已經無法正常支付贖回,只能進入清算程序。超過 5,000 名投資人被波及,損失金額估計高達數億澳元。一位 60 多歲的投資人哭訴:「我已經沒有時間再工作十年去填補這個洞。」這些個別故事,把冷冰冰的數字轉換成一個個家庭的財務困境。
監管反應─Shield 為什麼成了「測試案例」
當 Shield 崩盤的消息傳開,監管單位 ASIC 並沒有把這件事當成單純的基金失敗,而是展開一連串強力行動:
- 對受託人提告:ASIC 向聯邦法院提出民事處分訴訟(civil penalty proceedings),針對 ETSL 指控它違反《退休金制度法》(SIS Act)與《公司法》(Corporations Act)的謹慎義務,讓大約 1.6 億澳元的退休金資金流入 Shield,卻未能保障會員利益。
- 凍結資產、停止銷售:早在 2024 年,ASIC 就已命令 Shield 停止銷售,並由德勤(Deloitte)接管清算,以保全剩餘資產。
- 針對發行人與經理公司:Shield 的發行人 Keystone Asset Management 已被迫進入清算,另一關聯基金 First Guardian Master Fund 的經理 Falcon Capital 也遭法院凍結資產,ASIC 正調查董事的責任。
- 追查顧問與導流公司:像 Venture Egg、United Global Capital(UGC) 等顧問公司成為重點對象。UGC 已被 ASIC 取消執照,負責人遭禁業十年;其他顧問亦有執照被撤銷或被禁任職。
ASIC 的策略很清楚:這不只是懲罰一個爛基金,而是要用司法判例釐清一個核心問題:退休金平臺與受託人,是否應該對「產品能否上架」與「投資人能否安全投資」承擔更大責任?
這也是為什麼業界稱之為「測試案例」。如果法院支持 ASIC 的立場,未來受託人就不能再當「掛名守門人」,而必須真正背負起責任;反之,若判決認為責任應由顧問或投資人承擔,那麼制度將維持現狀。
投資人衝擊與制度啟示
對一般投資人而言,Shield 崩盤是一場措手不及的打擊。多數受害者並不是專業投資人,而是透過退休金平臺,把自己多年累積的存款轉進去的人。他們之所以願意選擇 Shield,不是因為深入研究過投資標的,而是因為看到它被列在 Macquarie、NQ Super、Super Simplifier 這些「看起來可靠」的平臺清單上。
在投資人的直覺裡,平臺的存在就代表一種保證:至少有人替我過濾掉危險的產品。如今這種信任徹底崩潰,不少人接受媒體訪問時直言,自己「寧願錢留在銀行領利息,也好過全放進這種基金裡」。有家庭甚至因為退休金蒸發,被迫延後退休計畫。
制度上的啟示更深。這起事件顯示,澳洲退休金產業的監管模式存在一個「責任落空區」:
- 顧問可能受商業利益驅使,把投資人推向高風險產品;
- 基金管理人可能過度包裝資產,甚至涉及關聯交易;
- 平臺與受託人則認為自己只是「提供選單」,不用替投資結果負責。
結果就是,投資人被困在一個三不管地帶:顧問的責任難以追究,基金已清算,平臺卻撇清義務。這正是 ASIC 要透過 Shield 案件切入的原因─要不要把「平臺責任」正式寫進法律與判例,讓受託人不能再只是掛名守門,而要真正負責?
總結與更宏觀的反思
Shield 的故事,並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全球金融市場裡反覆上演的劇情:當「銷售話術」遇上「監管空隙」,當「投資自由」與「投資保護」沒有拿捏好平衡,最終受傷的總是投資人。澳洲這次的特殊之處在於,監管單位選擇用法院來重新界定責任邊界,而不是僅僅追究個別顧問或基金經理。
這其實帶有國際啟示。金融市場上,平臺的角色愈來愈重要—不論是退休金平臺、保險投資平臺,還是新興的數位理財應用程式。投資人很少逐一審查基金或股票,他們更依賴平臺「幫我篩選」。但如果平臺把自己定位成單純的「展示櫃」,不對商品負責,當風險真正爆發時,投資人就會落入制度黑洞。
這也是為什麼 ASIC 要把 Shield 拿來當「測試案例」:它挑戰的不是單一基金,而是 「平臺與受託人應該承擔多少制度責任?」。這場官司若確認受託人要負更多義務,未來澳洲退休金市場可能變得更謹慎、更封閉;反之,若判決偏向維持現狀,投資人則必須接受「平臺不是保證」的現實,靠自我教育與顧問品質保護自己。
對其他市場來說,這同樣是一面鏡子。我們的投資平臺、保險商品、甚至新型數位金融服務,是否也存在「責任落空區」?當一個商品爆雷,誰來承擔最後責任?是顧問?是基金公司?還是把商品端上架的平臺?Shield 的崩盤提醒我們:如果這個問題沒有被回答,下一次危機只會換個名字、換個場景,再次出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