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秋天,英國財政部的一間小型會議室裡,前瑞士銀行銀行家、時任財政部長特別顧問Shriti Vadera,與財政部首席財政官Tom Scholar並肩穿過特拉法加廣場時,終於說出那句所有人心裡都不敢講的話:「我想這就是了。他們沒有資本,我們必須出手,對吧?」
她說中了。那個週末,英國政府召集蘇格蘭皇家銀行(Royal Bank of Scotland,RBS)、勞埃德銀行(Lloyds)、巴克萊銀行(Barclays)等高層,在金融市場面臨全面信心崩潰的前夜,推出了規模空前的銀行紓困計畫。而其中最核心、也最沉重的,是對當時資產規模超過2.2兆英鎊、幾乎與英國經濟等值的RBS進行國有化。
一場被自信與收購欲望拖向深淵的擴張夢
2000 年,來自會計師背景的Fred Goodwin領軍RBS完成對國民西敏寺銀行(NatWest)的敵意併購,震撼英倫銀行界。這不只是一次成功的收購,更是他個人權力的登峰造極,也為RBS開啟一段幾乎失控的擴張年代。
此後不到十年內,RBS以驚人速度在全球佈局,從美國的Citizens與Charter One、到德國信用卡業務、愛爾蘭的First Active,甚至買下保險品牌Churchill,幾乎橫掃歐洲與北美的中型銀行與金融資產。據統計,2000至2007年間,RBS平均每年進行三至五起併購,無論是信用卡、零售銀行還是保險,都納入版圖。
在Goodwin的掌舵下,這場擴張幾乎被當作工程項目來執行。他以嚴密管理與對數字細節的近乎痴迷聞名,但這也掩蓋了策略面缺乏長遠視野與風險評估的事實。他不信風控人員,將內部異議者邊緣化,形成一個「無聲的董事會」。《金融時報》曾評論,這是一家「表面完美、內部脆弱」的銀行帝國。
這種帝國氣派也體現在實體建築上。RBS在愛丁堡建立的總部規模達45公頃,內有美術館、健身房、私人診所與執行長的豪華辦公室,象徵這家銀行的全球野心。到2007年為止,RBS的總資產高達2.2兆英鎊,短暫超越匯豐銀行與摩根大通銀行,成為全球資產最大的銀行。
然而支撐這一切的,是越來越依賴短期市場資金、越來越薄弱的資本結構。2007年,RBS領軍一個銀行財團,以490億英鎊收購荷蘭銀行(ABN Amro),其中RBS拿下風險最高的投資銀行部門與美洲業務——當時美國房貸市場已開始動盪,這筆交易幾乎像是主動擁抱次貸炸彈。
這場收購極大消耗了RBS的資本水位,但董事會沒有提出實質反對,監管機構也未加以制止。正如金融服務管理局(FSA)事後在調查報告中所言:「若在當前監管架構下,這筆交易根本不會被批准。」
到了2008年上半年,RBS已經連續出現巨額資產減損與淨虧損。當年10月,在一場倫敦的投資人會議上,有股東當場質問Goodwin:「如果你說一切進展順利,那為什麼我們股價已跌了35%?」那一刻,這位自信十足、精於掌控的銀行家,首次在公眾面前語塞,帝國的地基已開始崩裂,他自己可能是最後一個發現的人。
「我們將擁有這家銀行」
2008年10月初的倫敦,氣氛異常凝重。雷曼兄弟倒閉已過三週,全球資金市場如同被掐住咽喉,銀行間拆借幾近凍結。RBS剛公布5.9億英鎊的資產減損,股價在幾日內暴跌近四成,市場傳出它已在與政府接洽救助事宜。
當時財政部特別顧問Shriti Vadera與財政官員Tom Scholar有一段後來廣為流傳的對話。她在穿越特拉法加廣場時低聲說:「我想我們得出手了。是我們,對吧?」對方只回答:「那要看你是不是也在想一樣的事。」
就是這樣一場非正式的對話,催生出近代英國史上最大的一次政府介入私人資本市場行動。英國政府不只打算注資,而是要買下股份,實質「擁有」這家銀行。
接下來的幾日,緊急會議日夜不歇。在唐寧街裡,RBS高層與政府官員輪番交涉,央行總裁Mervyn King、財政大臣Alistair Darling及律師Charles Randell等人接連進場。Randell日後回憶,財政部的辦公走廊堆滿了筆電與數十名被徵召的城市銀行家,「就像一間壓力過大的英國公立醫院」。
在那場週末談判中,有人提出應該將Fred Goodwin撤職作為換取政府資本的條件。當時仍有人猶豫,認為政府不應「干預私人企業內部人事」。但一名與會者說得直白:「你搞清楚狀況吧,我們是要『整個擁有』這家銀行了。」
10月13日星期一早上7點,首相Gordon Brown在全國電視上宣布:「這是一場前所未見、但絕對必要的行動。」政府將立即向RBS注資200億英鎊,換取60%股權,並保留追加權利。幾週內,國家持股將擴大至84%。
當日,RBS的股價如預期般重挫,但市場沒有恐慌,因為銀行倒閉、提款擠兌、資金斷裂的連鎖反應終於被擋下。
但這場行動背後的政治成本也立即浮現。工黨剛從Tony Blair手中交棒給Brown,正試圖撕去黨內傳統的國營色彩。如今卻在全球市場面前高舉「接管資本主義地標銀行」的大旗,形同自打耳光。
財政部長Darling擔心這會變成政治包袱,甚至在最初會議上對能否「合法介入」私人銀行經營有所遲疑。但如Randell所說:「我們距離宣布銀行假日、甚至出動軍隊保護分行的那一步,其實只有幾天。」
在RBS總部,一位名叫Paul Thwaite的中階主管,是透過晨間新聞裡才得知銀行被接管的。他那時已在RBS十年,原本只想平穩度日,卻被迫思考:自己還要留在這間銀行嗎?
Thwaite留了下來。十七年後,他將成為NatWest的執行長,帶領這家曾經國有的銀行重返市場。
國有化後的整肅與自我重建
國有化的當下,沒有人能準確預測這場「緊急接管」會持續多久。英國政府原本設想的是幾年內逐步退出,但對RBS來說,真正的考驗才剛開始。
接掌這家銀行的是來自Abbey National的執行長Stephen Hester。他形容自己面對的不是一間失控的企業,而是一顆「正在倒數的定時炸彈」。不到幾個月後,RBS公布英國企業史上最大虧損:單年度損失超過240億英鎊。那是一份財報,也像是一份死刑判決書。
Hester的第一個任務,是縮減業務,減掉風險。他開始拆解RBS的「全球銀行夢」,出售旗下保險業務,包括Direct Line和Churchill,逐步剝離在美國的Citizens Bank,並退出亞洲和歐洲多個市場。不到五年,RBS的海外據點從五十多國砍到二十多個,員工數從超過20萬人減至約11萬人。
這種規模上的大清洗,也伴隨內部文化的鬆動。高層的薪酬政策被政府限制,執行長需經內閣審批才能領取獎金。2012年,Hester在政治壓力下放棄近百萬英鎊紅利,隔年即宣布請辭。這個曾主導過RBS營運重整的執行長,最終也成為政治代價的承擔者。
他的繼任者Ross McEwan來自紐西蘭,主打穩健的管理風格,避免高調和爭議、自我抑制。他接手時說:「我們的策略很簡單,把RBS從一個全球性帝國,變成一個英國地區性零售銀行。」他的做法是徹底收縮風險,從38個國家撤出,並全面清理過往的「遺毒資產」。
但除了業務上的瘦身,RBS還得處理大量歷史塵埃。2008年前的次貸業務,讓其在美國面臨巨額罰款;倫敦銀行間拆借利率(Libor)操縱案、付款保障保險(PPI)不當銷售醜聞、甚至對中小企業的剝削性「重組部門操作」,一一被揭露。RBS不再只是體質不佳的銀行,而是成為英國社會對「金融掠奪」最直觀的象徵。
而代價是信任全面崩盤。研究顯示,在2010年代中期,RBS是英國國內最不被推薦使用的銀行之一。就連它自己做的顧客滿意度調查也指出:「如果不是我們名字裡有『Royal』,恐怕早就被遺忘在地圖上了。」
對此,McEwan和其接任者Alison Rose都意識到,重建信任不只是把數字搞好,更是要改變銀行的樣貌與象徵。這也為後來RBS改名為NatWest埋下伏筆,因為連名字本身,都成為一段過去需要切割的記號。
從品牌裂痕到私有化:重塑形象與重新上市的漫長戰
到2015年,英國政府手中仍握有RBS逾四分之三的股份。儘管銀行已經明顯瘦身,國內業務穩定,市場卻仍遲遲無法對其重拾信心。對投資人而言,RBS代表的不只是金融危機的遺緒,更是一種政治風險的象徵,有國家干預、有媒體監督、有紅利封頂,還有一個名聲早已貶值的名字。
為了扭轉這樣的形象,新任執行長Alison Rose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將集團品牌從「Royal Bank of Scotland」正式改為「NatWest Group」。這個決策背後,其實經過完整的顧客調查。研究發現,儘管NatWest和RBS 提供相同服務,前者的顧客推薦率幾乎高出兩倍。對Rose而言,這不只是換名字,而是一場象徵性的切割儀式。
這場品牌重塑不只是化妝術。Rose同步推動內部治理改革、強化企業文化,並積極參與英國政府倡議的性別多元與永續金融專案。她成為第一位執掌FTSE 100大型銀行的女性執行長,也成為政界、商界、媒體爭相邀請的發言人。2023 年,她甚至獲頒爵位,以表彰其重建RBS的貢獻。
私有化的節奏也在她任內加快。政府透過股權回購與公開出售的方式,逐步減少持股。從2015年的首次拋售,到2022年的重大減持,再到2025年春天最後一批股份釋出,RBS或者該說是NatWest,總算脫離了 17 年的國家控制。
不過這場轉型也非全無代價。2023年夏天,Rose因Nigel Farage的「帳戶關閉事件」遭遇政治壓力,被迫辭職。雖然事後獨立調查並未發現政治歧視證據,但NatWest身為仍有政府持股的銀行,在輿論風暴中無法自保。
時任董事長的Howard Davies後來直言:「如果那時我們已經完全私有,Rose不會下台。」這場風波提醒市場:在國有陰影未完全消散之前,這家銀行始終難以擺脫「公共角色」的身份。
私有化最終完成後,NatWest的股價雖仍未回到政府當年注資時的502便士,但基本面早已大幅改善。2024年,該行稅前獲利達62億英鎊,資本適足率達 13.8%,回報率也超越主要競爭對手Lloyds。當年靠著納稅人續命的銀行,終於能靠自己的力量站穩腳步。
對Rose來說,雖然未能親自送NatWest回到完全民營,她仍成為這段旅程中的關鍵人物。從品牌再造、信任修補到財務重建,這段「告別國有」的過程,不只是企業轉型,更是一場集體記憶的重新整理。
贖罪與代價:RBS的裁罰、監管與道德帳
對任何一家金融機構而言,失敗可能意味著資金短缺或市場份額流失;但對RBS來說,失敗還帶來一張橫跨大西洋、長達十年的罰單。從2008年國有化起,它不只是財務上的重建工程,更是一場法律與社會信任的拉鋸戰。
在國際金融危機後,全球監管機構掀起對大型銀行的全面調查,而RBS幾乎成為被祭旗的象徵。其中最昂貴的,是它與美國司法部在2018年達成的和解協議——為了解決其在金融海嘯前不當銷售有毒的房貸擔保證券(RMBS)的指控,RBS支付了高達49億美元的罰款。當時銀行董事長Howard Davies將那場和解會議形容為「我參加過最貴的一場會議」,因為房間裡坐滿了倫敦與華府的律師,每個人時薪都讓人冒冷汗。
除此之外,RBS還因涉及倫敦銀行間拆借利率操縱案,於2013年被歐盟罰款3.24億英鎊;並因2012年資訊系統崩潰導致650萬名客戶無法存取資金,被英國金融行為監管局(FCA)與審慎監管局(PRA)聯合罰款5,600萬英鎊。還有付款保障保險誤導銷售案,RBS為此設立數十億英鎊的理賠準備金,至今總額仍未完全統計。
RBS也曾因對中小企業客戶的「重組」操作被推上輿論高峰。該行旗下的全球重組集團(Global Restructuring Group,GRG)被控在金融危機期間蓄意將企業推向違約,再藉由處分資產賺取利潤。儘管2019年英國監管機構最終未對其提起法律訴訟,但強調這是「系統性與廣泛性的商業道德失敗」。
這些事件一方面削弱了RBS的資本實力,導致其在財報上多年無法配息,也讓其私有化進程一再拖延。政府與投資人對銀行治理透明度、風險文化、法律風險的疑慮始終存在,使得即使基本面好轉,市場估值仍長期低迷。
而國有身分,更使得這些爭議事件具高度政治敏感性。任何與高管薪酬、裁員、企業客戶衝突有關的新聞,皆容易引發媒體與議會關注,銀行無法像其他民營銀行那樣快速做出回應。當時銀行內部私下流傳一句話:「我們是唯一還要跟國會道歉的商業銀行。」
正因如此,許多前高層認為,這段國有化時期,雖然保住了金融體系穩定,但對銀行本身而言,是一場漫長而沉重的贖罪期。從管理權、資本政策,到品牌敘事,RBS的每一步都被制度與社會緊緊箝制。
從失敗中學會穩健,RBS對英國金融的啟示與陰影
2025年5月,英國政府出售最後一批NatWest股份。當這則消息出現在新聞跑馬燈上時,多數人已不再感到震撼,RBS這三個字母,早已從金融新聞中的主角,轉為註腳。
但對參與這段歷史的人來說,這並非一場平淡的收場,而是一段極端敘事的終點。從2000年代初橫掃全球的併購狂潮、到2008年深夜裡國有化的倉皇決策、再到十多年來的裁罰、瘦身與品牌重建,RBS不只是銀行,它是英國近代金融、政治與社會心理的縮影。
這場轉變的影響遠超一間銀行。RBS的崩潰擴大了國家赤字,催生了英國史上最嚴苛的一輪緊縮政策,並間接推動了2010年代的民粹浪潮與對精英體制的反感。在監管面,原本倡導「輕度管理」(light touch regulation)的金融服務管理局不再,改由英國金融行為監管局與審慎監管局接手,制度邏輯從「促進市場效率」轉向「避免再次崩潰」。
這場改變並不只是架構上的重整,更是觀念上的換軌。資本比率要求翻倍、流動性規定趨嚴、投資銀行與存款業務之間加上防火牆(ring-fencing)。RBS不再是一家可以收購全球資產的野心銀行,而是一家「無聊、但穩健」的本土機構,正如現任執行長Paul Thwaite所說:「如果無聊代表對風險與報酬的理性思考,那我願意當一間無聊的銀行。」
但這段歷史也留下了另一種危機,那就是記憶的遺忘。
在2024年的一次國會聽證會中,前金融服務管理局主席Charles Randell警告:「當我們再次聽到市場說:監管太嚴、成長受限,甚至該放寬風控的時候,請回頭想想2008年那個週末,我們距離宣布銀行假日、出動軍隊,其實只有幾天而已。」
這番話不只是懷舊,而是一種提醒。對金融業從業者而言,RBS是一個反向教材,一次活生生的系統性風險範例。它告訴我們:再聰明的人也會犯錯、再嚴密的機構也會受制於文化與傲慢、再高估值的資產也可能成為市場崩潰的導火線。
也許最值得記住的,不是RBS曾有多強大,而是當它失敗時,我們付出了什麼來挽救它,以及,我們還記得這段教訓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