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江《素食者》
用了三小時讀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韓江代表作《素食者》。
一向喜歡刻畫瘋狂與正常的心理類作品,就像一場靈魂拷問之旅,最後總會留下懸念:瘋的是主角,還是「正常」的我們?
(有雷)
女主角英惠做了一場夢,夢完後再也無法吃肉。別人吃素往往有「正當」理由:不殺生的信念、還願的目的、崇尚自然... 等,但英惠僅僅是做了一場夢就成了素食者,這令她的家人都無法接受。極盡各種方式要她繼續吃肉,回歸「正常」。英惠到故事結尾都未曾妥協。最後,丈夫離開她、父母避不見面;姐夫侵犯她,姐姐崩潰與姐夫離婚。姐姐雖然還留在英惠的身邊,卻也只是因為家庭的責任感而無法拋下妹妹...。
整本書結構簡單而清晰,從英惠身邊三位親人視角,觀看事件變化。分別是從丈夫視角出發的〈素食者〉、姐夫眼裡的〈胎記〉,以及姐姐所看見的〈樹火〉。英惠的自身獨白極少,僅在〈素食者〉中短暫自白了夢的內容與困惑,後來,有些和姐夫的簡短對話,而到最後一篇時,英惠像是失語般,話越少,越碎片,象徵著英惠的自我越來越小,如同一粒塵埃般無足輕重。
瘋的是社會化後的人們,還是英惠?
作者精彩地透過英惠的遭遇,描寫了不同面向的暴力:
▪️父權的暴力——
丈夫娶英惠的初衷,乃因英惠為一平凡無奇女子,會煮飯、顧老公、還會兼職賺點生活費,在父權視角下堪稱「完美」。然而當英惠不再吃肉,同時無法再處理肉食,亦無法在丈夫的應酬中扮演正常的妻子,這令丈夫感到崩潰,求助岳家。而岳母第一時間的反應,也是「對英惠的丈夫感到不好意思」,而非試圖理解英惠,關心英惠。岳父則因面子掛不住搧了英惠一巴掌,再度試圖以暴力解決問題。
女兒是娘家買賣出去的商品,結婚等於買賣成立,因此必須滿足指定功能:相夫教子、當好媳婦,否則就是品管不佳,是賣方的錯,必須處理及賠償。
我想到自己結婚第一年,在婆家過完某個大節後回娘家,爸爸詢問:「你有沒有乖?」那瞬間的心寒到現在仍歷歷在目。為什麼他不是問我有沒有被欺負?為什麼他期待我必須乖?難道他開心我結婚不是因找到了能攜手一輩子的對象,而是成為一個有用的媳婦,像找到了下半輩子的工作?談論到生育問題,我記得他也曾說:「結婚就是要生小孩,否則不負責任」,那次我恍然大悟:他賣了隻母雞,必須要下蛋才對得起婆家。
▪️以藝術為名,男性凝視的暴力——
姐夫在耳聞英惠臀部上有個尚未褪去的胎記時,自身性慾悄悄泛起。那股強烈的好奇、窺視以及跨越倫理道德的禁忌體驗,讓姐夫不惜向英惠開口描繪裸體彩繪,向同事J與M借用了身體與工作室。最後乾脆自己來,與英惠發生了性關係。
這章非常精彩,描寫姐夫心理慾望的轉變,甚至滿溢到必須付諸實踐。對比姐夫複雜的心理拉拔,英惠則是再單純不過:在成為植物路上的她,只要對方身上有花的彩繪,和誰有肉體關係並不受道德規範。姐夫見獵心喜,他不需要理解英惠,就能肆恣對她的肉體發洩慾望,只憑藝術之名,就能越過倫常的限制、忽視心理狀態的考量。讓我想起了《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中提及的,好色男為什麼是厭女的?因為他們好色的對象是女性化的標籤,如短裙、如裸體,在姐夫的眼裡,則如英惠的胎記。
退一萬步,若說英惠與姐夫是合意性交好了,東窗事發後姐姐的驚訝之語:「你竟然對精神恍惚的英惠... 對那樣的她....」,也將眼前的情況瞬間拉回現實的框架。(客觀來說)精神脆弱的人就沒有決定要和誰發生關係的權利嗎?明明英惠同意了,姐姐卻認為是姐夫單方面侵犯嗎?作者在描寫了男凝慾望的暴力外,還加了一層如社會輿論般的暴力。
▪️自我囚禁的暴力——
姐姐與英惠一樣,從小生長在父親暴力之下。然而面對父親的暴力,姐姐選擇服從、消化、隱忍,英惠則選擇對抗。姐姐相信,要過得「正常」只有走好父權的路—成為老公的後盾(即使老公是個久無作品的藝術家),照顧好小孩(即便想自沙也因孩子關係打消念頭),以及逼著英惠接受「正當」醫療行為。
作者在最後一章〈樹火〉,以英惠為鏡,讓姐姐映照出回憶。她想起英惠曾經想要逃離這個家,但自己不知怎的覺得回家才是負責任的行為;想起自己也快被壓得喘不過氣,卻仍背負著不知何以明說、宛如幽靈般,父權結構下的責任感一步步前行。她看到英惠如此堅定地想成為一棵樹,開始反思這是否才是一條解脫之道?最後整本書在姐姐的心之迴盪中結束,會不會成為父權體制下女性覺醒的契機?作者留待開放式結局,讓讀者自行編想後面的故事。
姐姐作為本書頭號長女病患者,對家庭的責任感有著強烈的執著。她將照顧他人、維繫家庭正常放置於個人之前,如果不是英惠的失序,她能懷抱著這樣的信念直到生命的終結。然而,在作者的筆下,姐姐的循規蹈矩或許只是種逃避,逃避活出個人意義的責任,戳破「與別人一樣才正常」的迷思,如同將躲藏的鴕鳥從地底拉出來,狠狠鞭斥一番。
另外在結束前,還想提提作者精彩的章節編排。〈素食者〉描寫丈夫、母家與英惠的關係,著重於「家庭與社會」的面相,在事件的影響層面上,是最表象也是最廣的。〈胎記〉中姐夫與英惠的關係,則著重在「自己、他者」及私人性慾上,探討的層面從家庭倫理限縮至個人私密的心理活動。最後一章〈樹火〉,看似是描寫姐姐的回憶,實則象徵每個人,都需要回歸自身提問:看到、體驗到,然後,怎麼做?
我們最終,能理解向死而生的英惠嗎?她將反抗暴力具象化為「成為一棵(無害的)樹」。當她的家庭分崩離析,她的信念則越來越堅定。是不是得先到達那樣的境界,才開始通往自由?如果不選擇英惠的激進行動,有什麼其他的方式能掙脫父權的枷鎖?或者若再不作為,不斷地走在看似「正常」實則「毀滅」的道路上,最後每個人都是英惠。如同姐姐意識到的,「自己也在這條路上,英惠只是比自己快了一個階段」。也或許眼下能做的,並不在於選擇一條激進道路,而是先從意識暴力、意識父權、意識壓迫開始。唯有看見與覺察,才有可能鬆動框架,窺見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