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喪屍
同事大剌剌地在上班時間看小說。她的位置極差,背對著大門,摸魚隨時可能被撞見。我好心提醒:「妳也收斂點,老闆隨時會進來。」
她抬起頭,撇嘴反駁:「妳自己不也在玩遊戲,還說我!?」說著,一包芥末海苔就砸到我手裡。
玩遊戲?我俐落地接下海苔,下意識看了眼前的雙螢幕。上面果然跑著幾個模擬器,桌上的終端機也掛著遊戲。這不是我只在家才會做的事嗎?更詭異的是,明明是上班時間,卻感覺無事可做。整個辦公室只剩我們兩人,這裡像施工到一半的毛胚屋,天花板管線裸露,角落還堆著建材。
突然,門外傳來急促的撞擊聲,有人嘶喊:「開門!快!開門!快開門!」
我和同事對望一眼,疑惑地看向監視器——原來是老闆。電動門似乎失靈了,我們連忙上前,合力將沉重的玻璃門手動拉開。老闆一進來,立刻示意我們將門再度閉合,並拉下鐵門。
她就是我們的老闆,也是同事的女友。肩上扛著木板,氣喘吁吁,乾脆俐落地將木板釘死在玻璃門上。
「已經蔓延到這區域了。」
我腦中有個聲音告訴我這個事實,雖然還有個違和的認知浮現:她們應該是曾和我計畫一起創業的夥伴,那計畫早已不了了之,而我依然只是個普通上班族。
這讓我意識到,這裡是迷墟場。
「那就待在這裡啊,外面更危險吧?」同事對這一切毫不在乎,兩手一攤,又坐回位子上繼續追她的小說。
我深吸一口氣,打開新聞網頁。螢幕上立刻被喪屍肆虐的頭條新聞所淹沒,但最吸引我注意的不是血腥畫面,而是專家們零碎的分析。
我迅速掃過一篇篇報導與專家分析,一個清晰的輪廓在我腦中成形。
這些「喪屍」根本不是怪物,而是一個系統級的 BUG。
他們的行動,本質上是一種生物性的「死循環程式」。大腦在失去高級功能後,被生前最熟悉或最後的動作指令卡死,不斷重複,直到肉體能量耗盡。感染的原理,則像是病毒性的資料覆寫:在宿主殘存的生物電流(放電期)徹底消失前,任何接觸都可能將「錯誤程式碼」複製進正常人的神經迴路,拖入同樣的死循環。
這個災難並非無解,它的威脅有「時限」。一旦能量耗盡,當神經徹底熄滅、肉體腐爛,錯誤程式就會自我終止。這些喪屍不會永久存在,最終只會成為無害的屍體。
因此,這不是末日,而是一場「短期的系統崩潰」。最有效的解法不是對抗,而是「隔離」:建立乾淨的區域,就像設置防火牆,切斷一切接觸,耐心等待外部死循環自我銷毀。世界將迎來一次清場重啟。
老闆開始指揮我們,用辦公家具與建材封死所有出入口。同事去清點物資,卻發現原本堆滿的防災食品少了一半。
「那些已經在中元普渡時燒給好兄弟了。」老闆面不改色地解釋。
同事瞬間崩潰,抓起幾包餅乾砸向她,怒吼:「妳怎麼不乾脆把自己也燒過去啊!」
我趕緊出面調停。果然,情侶合夥創業,從來都不是什麼好主意。
我們那看似脆弱的防禦,竟真的擋住了門外十幾個喪屍。辦公室陷入一種詭異的平靜,同事坐回位子繼續看她的小說,而我則緊盯著監視器,不安地觀察外面的動靜。
忽然,傳來一聲巨響,自動玻璃門猛地顫抖,下一秒,蛛網般的裂痕迅速在表面擴散。我心臟猛地一縮。
外頭那道鐵門本該是第一道防線,卻被什麼東西硬生生撞歪,後續的衝擊傳到內側的玻璃門,才會讓它瞬間裂開。
我立刻打開網頁,指著地圖上幾個官方設立的安全隔離區,急切地對她們說:「我們不能守在這裡!這是死路一條,必須立刻轉移!」
「出去才更危險,再搬個櫃子頂著不就好了?」同事一邊啃洋芋片,一邊不耐煩地回應。她大概不願中斷小說進度。但我腦中已推演了好幾個死守在這裡的結局,每一個都走向團滅。
我心一橫,直接切掉了她的螢幕。
就在她要暴走之際,老闆卻提著兩桶二十公升的水走來。
「這給你。你要走,就自己走。這裡是我們的家,我們不離開。」
我愣住了。原來她們早已做出選擇。
看著她們交握的手,我突然意識到,我才是那個局外人。原本腦中計畫的三人逃亡路線,瞬間只剩下一條孤獨的虛線。
雖然一個人行動本來也在我意料中,但考慮到我的路痴毛病,獨自行動確實很不利。
「……好吧,那我走了。妳們保重。」我接過水,沒有再多說什麼。
提著兩桶水,背包裝了些乾糧,從室內電梯下到地下室。門一開,我立刻進入戰鬥狀態,卻什麼都沒看到。想想也合理,這棟辦公室孤零零地立在田中央,喪屍大概是循著老闆的足跡到辦公室門口,應該還沒從其他地方繞進室內。從地下室出去後,大門口那群才是真正的麻煩。
這意味著,只要我一開車出去,勢必要與他們正面打招呼。
我趕緊打電話給家人。電話那頭,老媽一開口就劈頭痛罵我不接電話,語氣又急又亂。她說他們大樓已經被軍方管制,直升機馬上就要來接人,催我快點趕到。訊號差得要命,後面一句話還沒聽清楚,通話就斷了。
時間緊迫。我將必需品扔進車裡,又從地下室的棧板上順手拿了幾包乾糧,設定好導航。沒想到這東西居然還能用,甚至「貼心」到能標出喪屍聚集處,替我規劃了一條避開紅區的路線,只是原本短短的距離,硬是繞成一大圈。
地下室的鐵捲門緩緩升起,我握著方向盤的手全是冷汗。門外的光線中,隱約出現一雙腳。我心一橫,準備踩下油門奮力一衝——
就在此時,那人影快速俯身,靈巧地從還沒完全升起的鐵捲門底下鑽了進來,兩步就竄到駕駛座的車門旁。
我嚇得側頭一看,竟然是老弟!我立刻解鎖,他拉開車門坐上駕駛座,動作快得像早就演練過。
「你不是在大樓裡?跑來幹嘛!」我一邊急忙換到副駕駛座,一邊忍不住質問。
「媽說妳是路痴,怕妳半路就掛了,叫我來帶妳。」
「太危險了!你怎麼不拒絕!」我嘴上抱怨,心裡卻忍不住升起一股暖意。
老弟沒多說,只接過方向盤,將車駛出地下室,但方向卻完全沒按照導航規劃的路線。
「你要開去哪?」我皺眉。
「直升機降落點臨時改了,媽沒來得及講。我早就在這附近等妳,看大門被堵,就猜妳一定會走地下室。」他瞥我一眼,順手改了導航設定,「沒打給妳,是怕鈴聲引來喪屍。他們對聲音很敏感。」
車子在繞行的外環疾馳,我開始研究那個神奇的導航系統。
我查詢了一下,它之所以能標出喪屍,靠的不是監視器或定位晶片,而是直接讀取他們釋放出的「錯誤意識雜訊」。
那些喪屍就像燒壞的伺服器,不斷向外釋放低頻電波、無序磁場,還有近似腦波卻毫無邏輯的雜訊。這些訊號會嚴重干擾通訊,卻也成了最清晰的「座標」。
不知為何,這套導航系統在迷墟場中似乎被「擴權」了,能直接捕捉到這些異常訊號,並轉譯成地圖上的紅色警示區塊。
車子靈巧地避開一個又一個紅區,就像繞開高壓電塔的電磁場。
我正為這份幸運慶幸時,一個更恐怖的結論浮現在我腦海……
這套機制同時也有致命的副作用。
導航不只是「顯示」,它也在「接收」。換句話說,我們導航越精準,暴露在錯誤訊號裡的時間就越久;而持續接受這種污染……
我們自己被感染風險,也就越高。
中途,我們還接了一位鄰居阿姨。老弟本想拒絕,但她小時候常在爸媽加班時收留我們一起吃晚餐,這份情份很難推掉。之後,我們在一家被洗劫過的便利商店短暫補給。
突然一陣尿意襲來,我走向店裡的廁所。沒想到手剛搭上門把,門就虛掩著開了,一個喪屍正背對著我蹲在裡面。我嚇得心跳差點停了,死死捂住嘴,連呼吸都不敢,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迅速溜回車上。
「距離大樓應該不遠了,再憋一下吧……」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但很快我發現,老弟的路線越來越偏,甚至繞出市區外環。我終於忍不住吼出來:「我快憋不住了!大樓明明就在前面,你到底在繞什麼!」
「樓下全是喪屍,我們要從另一棟更高的樓滑過去。」他淡淡回答。
「喔……」我瞬間收起了脾氣,但也沒打算道歉。
就在這時,我意識到車上少了一個人。
「等等!阿姨呢?你忘記等她了!」
「她說要留在那裡。」
「留在那裡幹嘛啊?」我不解地問。
老弟沒有回答,只是專注地看著前方。
我知道再問也是白搭。但我無法理解,阿姨為什麼要獨自留在一個廢棄的商店裡。我只能望向窗外,試圖用飛逝的街景轉移膀胱的注意力。
直到過一會兒我才想通,阿姨可能並不是「自願」留下的。是我這個冷靜得近乎殘酷的弟弟,用他那套極度務實的生存邏輯,做出了最冷酷的決定,撒了一個破綻百出的謊。
老弟駕車的姿態,像在玩一場沉浸式電玩,車身每一次偏移都恰到好處,總能漂亮地避開一個又一個緩慢移動的喪屍。
我不禁納悶,他那台引擎聲明顯的汽油二手車,是怎麼安全抵達我公司附近的?相比之下,我的電動車相對安靜許多。
終於,我們抵達了作為跳台的「國際大樓」。我們一路狂奔往上,奇怪的是,明明爬了八十幾層,身體卻絲毫不覺得疲累,像遊戲裡體力條被關掉了一樣。
頂樓風聲呼嘯,我們爬上避雷針的基座。果然如老弟所說,對面的帝國大樓正被密密麻麻的屍群包圍,堆疊起來足有三層樓高。
我硬生生壓下懼高症的顫抖,緊握滑索把手,奮力一蹬。整個人劃過都市的天際線,腳下是縮小的街景與蠕動的屍潮。落到對面天台時,我滾了好幾圈,才終於穩住身體。
從這裡往下望,我對「喪屍」有了全新的理解。
他們的動作緩慢、重複,確實像陷入 LOOP 的錯誤程式。
但最詭異的,是那些在大樓外圍不斷堆疊、往上撐起的「屍山」。他們並不是胡亂衝撞,而是在執行同一個指令:
拼命地伸手,往高處抓,想抓住正常人,以為這樣能恢復如常。那不是攻擊,而是一種……掙扎。
這些「堆疊者」,並不是徹底的喪屍。
他們的程式碼還沒完全被覆寫,還殘留著零星的自我,就像卡在 BUG 裡的數據殘影。本能地想要逃離這個死循環,但因為系統已嚴重錯亂,他們唯一能執行的,只剩下「往上」這個殘缺的指令。
就在我這麼想的時候,我竟隱約聽見了某種低沉的嘶喊。
那不是怪物的咆哮,而是無數聲音疊加在一起的、斷斷續續的祈求:
「帶…我…走……」
「別讓…我卡住……」
「……我還在……這裡……」
我渾身發毛,立刻打電話給同事。她們還在堅守,但喪屍已攻佔二樓,她們被迫退到三樓。
即便如此,她們依舊固執,寧死不願離開。她竟然堅定地告訴我:「我決定和她留在這裡……這是,我們的家。」
接著,聽到了一段雜亂的聲音,我心頭一震,也許……已經被攻破了。
我忽然意識到,所謂的「喪屍危機」或許並非生物學上的感染,而是一場意識錯誤的堆疊演算。那些「完全被感染」的人,會被系統直接移出主程序,徹底融入背景,成為沒有靈魂的背景 NPC;而大樓外那些層層堆積的屍群,正是尚未被完全格式化、仍保有斷續自我的人。
這念頭剛浮現,我的視野猛然抖動,像顯示器訊號不穩,閃爍著密密麻麻的雜訊。
短暫的跳格後,眼前的屍群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同學、鄰居、同事,甚至便利商店廁所裡那個一閃而過的身影……他們全都仰頭凝望著我,雙眼濁白卻努力想要聚焦,嘴唇顫抖,像是破損的錄音帶:
「…帶我走……」
「…我不是怪物……」
「……我還在這裡……」
那畫面像損毀的檔案在反覆讀取,正常數據與錯誤殘影不斷重疊。我的腳不由自主地走向天台邊緣,一股奇異的拉力從下方傳來。嘴唇顫動,幾乎下意識地複誦著殘缺音節:「……帶…走……別…卡住……」
下一秒,影像撕裂,視野被老弟的臉所覆蓋。
啪!
他狠狠敲了我腦袋一記,把我拉回現實。,將我從那種詭異的共鳴中打醒。
「別把自己當天線!」
他低吼道,一把奪過我手上的終端機,毫不猶豫地從頂樓丟下去,拉著我去排隊檢驗,等待送到隔離區。
我猛然回過神,心有餘悸地退後幾步,渾身發冷。剛剛……我差點就想伸出手去「回應」他們。
「你……你怎麼知道……我……那鄰居阿姨她……」我突然想起那個被拋下的身影,顫聲問。
老弟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因為妳剛剛的樣子,就跟她在便利商店的時候一模一樣。」
「妳沒注意嗎?她拿著同一罐番茄醬,來回擦了快五分鐘。她的迴圈已經開始了。帶上一個隨時會當機的累贅,就是讓大家一起死。」
我怔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時的我,因為尿意和緊張,根本沒察覺異樣。甚至現在,因為擔心同事,也差點再度陷入同樣的陷阱……
原來,他那看似冷酷無情的決斷,才是最正確的生存法則。而我,這個被情感蒙蔽的濫好人,差點就把自己也拖進死循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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