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5/6/9 + 2025/8/15
地點:新竹縣竹東鎮
關鍵字:客家庄、水粄、青窩坡、北臺灣原客邊界、道卡斯族、賽夏族、泰雅族、客家人
▲客庄呢喃
結束了新竹市區的行程後,我跳上一班前往竹東的公車,希望能趕在天黑前到竹東繞繞。有別於新竹市區令人熟悉的華語和台語,走在竹東街上,耳邊時不時傳來有點陌生但音韻十足的客語。從走下公車的那一刻起,彷彿整個環境都對我呢喃著「歡迎來到客家庄」。停車場電梯的廣播說的是華語和客語,公車站牌與地名也時常出現客語用詞,例如代表山谷與山丘的「窩」與「崠」字。更別提隨處可見的「客家湯圓」、「粄」與「紅糟」等美食,以及客家文化獨有的「洗衫坑」和「水頭伯公」。
從小生長在閩南文化和台語環境中,客家文化和客語對我而言是相當隱形的。我喜歡這個語言聽起來的韻律,但其餘種種都似隔著一層紗。我有客家人親戚、小時候校外教學或假日出門踏青時偶爾會吃客家小炒、大學時曾看了一部客家電視台的客語劇,還學了幾句客語。不過或許是因為客家與閩南人都屬漢人,不似原住民族明顯在外貌、文化與歷史脈絡上,都與漢人截然不同,我反而未能察覺客家文化的獨特性。
因此,當我八月再度回訪竹東時,親眼看到一群客家人,在自己的文化與生活場域中,無需彆扭地用客語自在交談,那種感動與震撼是很真實的。下一篇日誌會紀錄我在竹東「洗衫坑」遇到的在地客家婦女,以及他們與我分享的故事,有興趣的人敬請期待下一篇。(推薦觀賞:出境事務所。一齣由客家電視台原創,透過既詼諧又深刻的方式,探討離別與死亡的優質電視劇。應開可以算是我個人的客語啟蒙吧!因為太喜歡劇情內容與客語的音韻,至少整整看了三次!)
水粄

客家「水粄」 - 匆匆路過沒有拍照,但幸運在Google Map街景找到相同景象
客家水粄有鹹甜之分,甜的是以黑糖加入在來米粉做成,乍看像年糕(年糕的台語叫「甜粿」,客語叫「甜粄」),但吃起來沒有年糕那般黏牙,因為年糕是以糯米做成。鹹的水粄吃起來則像碗粿,純在來米漿炊蒸後,灑上炒過的菜脯(蘿蔔乾)、豆干、韭菜或蔥末,最後再淋上鮮美的醬油。身為中部人,從小到大吃的碗粿都是這種沒有包餡的白碗粿,直到大學才第一次在台南吃到帶有蛋黃、香菇與豬肉內餡,粿體本身呈現淡淡醬油色的黑碗粿。一查之下發現,原來碗粿還有南北之分,北部碗粿受客家水粄影響,而南部碗粿則為傳統閩南口味。經過這翻研究才曉得,自己從小吃到大的碗粿,其實就是客家水粄而不自知!(推薦閱讀:你是白碗粿派?還是黑碗粿派?)
員「崠」國小

員「崠」國小 - 蓋在半山腰的學校,從正門進入需要拾級而上
員崠國小位於新竹縣竹東鎮員崠里,成立於民國45年。員崠里這個地名取自竹東境內的小山丘「員崠仔山」,因此「員崠」不僅是這座山頭的名稱,也是這個聚落的名稱。「崠」是客語的「山頂、山丘」之意,而「員」崠指的是這座山的山頂呈圓形。
青「窩」坡
「青窩坡」是新竹往竹東5608號公車路線的其中一個站名,介於頭重埔與二重埔之間。因為這個地名實在太特別,我忍不住查了一下地名由來。原來青窩坡這個站名,來自公車站附近的「青窩埤塘」,但「坡」這個字跟埤塘有什麼關係呢?其實「坡」在這裡的意思,並非我們現在所理解的「山坡」,而是與「陂(ㄆ一ˊ)」及「埤(ㄆ一ˊ)」同樣代表埤塘。清朝時期台灣的地圖上,水塘或池塘常取名為「xx陂」。到了日治時期,日本總督府統一將台灣行政區地圖上的「陂」改成「坡」。進入中華民國時期後,國民黨政府又大量將「坡」改成「埤」。因此,不同時期的地圖、書籍、石碑與告示牌上,才會出現「陂、坡、埤」不一致的現象。(推薦閱讀:尋找竹東鎮的埤塘祕境之旅;陂、坡、埤?)
另外,青窩坡早年據說擁有天然湧泉,後來於日治時期由先人開闢成兩甲大的埤塘,以做儲水之用。竹東水圳開鑿之後,青窩埤塘逐漸失去其功能而廢棄,卻逐漸成為昆蟲、飛鳥與野生植物的棲地。(推薦閱讀:探訪頭重坑青窩埤塘)
至於客語裡面代表山谷、山坳的「窩」字,則可以透過Google Map清楚看見(上方圖片往右滑的第二張),青窩坡的確是位在三邊環山(地圖上綠色部分)、地勢較低(地圖上白色部分)的地方。順道一提,竹東的頭重埔、二重埔、三重埔,現在的行政區名已去掉「埔」字,改為頭重里、二重里、三重里。正如新北市的三重區(或大家熟知的「三重」),過去的地名也叫做三重埔。被去掉的「埔」字,其實背後富有故事,埔在台語和客語裡面,指的是「尚未開墾的平地」,因此頭重埔指的是過往閩客籍漢人,進入一個地區後,第一個開發的平原。二重埔、三重埔甚至四重埔,便是在頭重埔後,依序開發之地。這裡的「頭」指的是「第一個」的意思,一如米酒頭指的是蒸餾後,頭一段蒸餾出來濃度較高的酒液。(推薦閱讀:竹東地區舊地名之研究)
▲族群接壤的火花與哀愁
除了濃厚的客家風情,走訪竹東的過程中,我也不經意瞥見一些泰雅元素。例如以「雅外」命名的早餐店,以及員崠國小的階梯上,層層黏貼的泰雅語單字和片語。「雅外」是泰雅族語「Yaway」的漢字音譯,意思是熱情大方的女子,聽說是一個常見的泰雅族名。我在尖石鄉部落駐足的兩天,也認識了一位名叫雅外、大方又勤奮的姐姐。另外,在員崠里往五峰鄉的路上,一家日用百貨超市外掛著「露營補給站」斗大的帆布,似乎告訴著行經的旅客「再過去就要上山了」。

前往五峰鄉路上的日用百貨超市,掛著「露營補給站」的帆布

早餐店名稱「尖石雅外的早點」- 圖片取自Google Map街景

員崠國小的階梯上,貼著華語和泰雅語並陳的單字和句子
以下段落簡述道卡斯族、賽夏族、泰雅族、客家人近四百年在新竹地區的發展。臺灣的種族多元複雜,寥寥幾個段落不足以呈現各族群間豐富卻糾葛的歷史。但希望透過資料的爬梳與分享,讓自己和讀者,都能更細緻地欣賞這片土地的紋理,並更深刻理解這塊島嶼上的我們,是如何一起走過並長成現在的模樣。另外,下列段落多次出現「番」與「蕃」字,是為了反應過去不同殖民政權對台灣原住民的官方稱呼。當代的我們實應避免在指稱原住民相關事務時,使用與「番」相關的字眼。
道卡斯族
周遭所見的泰雅元素,以及各種與山相關的訊號,讓我想起過去曾讀到,竹東以往是道卡斯族、賽夏族、泰雅族與客家人多個族群接壤之處。平埔的道卡斯族是漢化較早也較深的原住民族,早在兩百多年前,就曾因為協助平定林爽文事件有功,而被當時統治臺灣的清朝「御賜」漢姓。其中一大姓氏「劉」,據說是前苗栗縣長劉政鴻家族的姓氏由來。有許多道卡斯族的後代,甚至因為歷經多代皆為漢姓,長期誤以為自己是漢人,直到近年因平埔族正名運動,才有越來越多人意外發現自己家族的歷史。(參考資料:從祖先牌位演變 看道卡斯族漢化)
說到漢化較深,清朝時期的道卡斯族曾與客家漢人聯手,向山區推進開墾界線,共同抵禦泰雅族,但在合作的過程中,卻也逐漸流失自己原本的土地與獵場。道卡斯族人的聚落、文化與認同最終消逝在多族群的衝突與邊界中。雖然相較泰雅族,道卡斯族與客家漢人關係有較多合作,卻也非毫無壓迫與衝突。道卡斯族的竹塹群中,部分在明鄭時期因受到「討伐」而逃入內山,其餘則在清領時期被「諭令」由原居地(目前新竹市區附近)移居至北門城外,而後有部分家族輾轉遷徙至竹東。清領時期道卡斯族的秀才解大賓,便曾寫過〈悲憤詩〉,描述自己的族人遭漢人欺負、欺騙土地、流離失所的無奈。(參考資料:原住民文獻 第12期 - 道卡斯族專題;不同漢俗不同域 —晚清臺灣熟番文人的個案研究)
賽夏族
至於新竹地區的賽夏族,在明鄭時期曾因不滿徭役過重(強迫勞動)而反抗,最後遭圍剿而遁入山區。據稱賽夏族人至此分成兩路,往南向現今的苗栗南庄、獅潭,往北則朝新竹北埔、峨眉方向遷移,是目前賽夏族分為北賽夏與南賽夏的緣起。清領時期因清廷開放移民,大量漢人跨海來臺,建立隘墾組織(武裝拓墾),不僅壓迫原本賽夏族生活的空間,甚至率人進攻北埔峨眉等聚落,迫使北賽夏族人繼續沿河流往上游遷移,進入泰雅族人的生活範圍,造成兩族的摩擦。(參考資料:日据以来北赛夏群与泰雅族的关系互动)
到了日治時期,南賽夏與北賽夏族因日本總督的「五年理蕃計畫」,進一步失去往來交流的管道,因為北賽夏族所在區域,是政府定義需加以討伐並以隘勇線包圍的「蕃地」,而南賽夏族被劃分在已歸化的普通行政區。這也是為什麼,在經過將近一百年的現在,住在新竹五峰鄉的北賽夏族人,因為身處泰雅聚落,說泰雅族語的比例反而高於賽夏族語,而南賽夏族則因與苗栗南庄客家聚落混居,許多人說的反而是客語,而不是賽夏語。賽夏族語在這個南北分隔的過程中,逐漸隱身,甚至消逝。(參考資料:南庄事件」的後續影響;原來語言會迷路)
泰雅族
相較於賽夏族,泰雅族人口在18世紀漢人大量來臺拓墾前便已有一定規模,因此族群發展較不易受外來勢力干擾。雖說如此,泰雅族自清領時期一直到日治時期,都曾與當時的殖民者發生嚴重衝突,這些衝突在歷史上甚至被定義成戰爭,例如首位臺灣巡撫劉銘傳所發動的大嵙崁戰役,與日治時期的大豹社戰爭。
另外,日治時期為了合理化蕃地收歸,並且管控原住民,當時政府透過「集團移住」政策,迫使大量部落從山地遷居至山腳。大量分佈在新竹與苗栗地區的泰雅族部落首當其衝,因為泰雅和布農當時被視為最棘手難管的兩個族群。被迫遷移的部落,從此斷了與原居地及其文化的聯繫,同時嚴重打亂原住民族的社會關係。例如不同族群的原住民部落,被迫住在一地;或者關係緊密的部落,因遷移而疏遠,導致社會網絡支離破碎。(參考資料:日治時期原住民是這樣被對待;分而治之:日本時代原住民的集團移住)
二戰後中華民國政府來臺,承襲日治時期政策,將原住民傳統生活領域與土地,直接視為國有地。生活與山林緊密相依的泰雅族人及其他族原住民青年,為了討回自己的生活空間,並提倡原住民自治,除了在日常衝突中不斷流血反抗,還多次被國民黨政府以「匪諜」的名義圍剿,嚴刑逼供甚至槍決。即便是人口較多的泰雅族,在經歷多個殖民政權的侵擾後,到了中華民國時期,已無力大規模反抗。(參考資料:戰後泰雅族與林務局衝突的歷史 以尖石鄉泰雅族部落為例)
客家人
不同於道卡斯族、賽夏族與泰雅族人,客家漢人自清朝於19世紀初期,鼓勵漢人來臺拓墾的政策下,逐漸成為竹東地區的優勢族群。雖然清朝曾以「土牛紅線」劃定原漢界線,規定漢人不得跨越界線開墾,實際上清廷的土牛紅線卻至少改了四次,一次次由西向東往內山推進,不斷壓縮原住民族的生活空間。即便北台灣閩客械鬥頻繁,新竹地區卻仍看得見閩南與客家人,以開墾為共同目的而合作的武裝墾號。(參考資料:清代臺灣「民番界址紅藍線」田野現況調查與研究)
話雖如此,這段拓墾的歷史,從客家人的角度來看卻是血淚斑斑。千里迢迢從廣東跨海來臺的客家人,除了要跨越死亡風險極高的黑水溝,還要面對官方的刻意刁難,與閩南人系統性的阻撓。例如在乾隆末年以前,客家人是被禁止來臺的,加上航運多由閩南人掌控,客家人常需繳交額外規費與紅包。渡臺後的客家人,因為多於丘陵地區開墾,容易進入原住民族的生活領域而產生衝突,許多文獻與當代客家耆老的口述史,都屢屢提及客家人害怕被「生番」獵取人頭帶入山裡的恐懼,例如清朝客家詩人的〈渡臺悲歌〉中便寫到「生番住在山林內,專殺人頭帶入山」。(參考資料:竹塹原住民和四波移民經緯;一頁滄桑史──客家人在台四百年)
當然,如果提到原漢之間的互相殺戮,單講客家人祖先被原住民祖先「出草」,因而有些地方目前仍祭祀「無頭祖公婆」或「無頭亡魂」,這只能算是說了一半的故事。根據胡適之父胡傳的《臺灣日記與稟啟》,以及客家耆老的口述歷史,漢人過往也會吃「番肉」,甚至會將原住民祖先的內髒與骨頭熬成「番膏」,作為稀有的藥材。(推薦閱讀:林潤華/重返人間的鬼魅──讀《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吳國譽觀點:番膏入課綱)
互為主體,共講歷史
環島才進入第一天下午,踩在竹東的土地上,我便感受到腳下各族群交織的歷史,龐大得難以消化。原本只是想到竹東晃晃,卻在邊走邊查資料的過程中,讓我決定之後要再訪竹東一次,也要在後續的環島旅程中,到更多部落走走。為了協助自己梳理巨量、紛雜卻片段的資訊,回家後我做了更多功課,並發現對我而言非常受用的史觀,那就是以原住民與客家人「互為主體」的方式「共講歷史」,以族群間的「關係」為視角,在原住民族與客家人有如平行線般的歷史研究中,建立互動與對話 。(參考資料:【書評】《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換位思考與複數性真實史觀)
過去在談及北台灣的族群歷史時,常見到較為扁平單一的觀點,例如「漢人先民篳路藍縷」、「漢人壓迫原住民」、「閩南人壓迫客家人」等敘述。這些敘述框架固然能在某種程度上,反應或總結不同族群的經驗與觀點,但卻容易造成從特定族群單一視角出發的盲點。同時還忽略了在衝突與對立以外,各族群之間與族群內部,存在其他複雜多樣的互動關係,例如通婚、收養、合作、聯手對抗,與利益交換等。更別提這種簡化的族群敘述,非但無助於銜接各族群間歷史記憶的落差,反而可能強化已趨模糊但無從撫平的傷痕。 (參考資料:原民與客家「共講歷史」 揭開被遺忘的族群互動)
針對北台灣原住民族與客家人,縱橫交錯的歷史分析與族群記憶,以及如何透過「互為主體」和「換位思考」的方式,重新「共講歷史」,《噤聲之界》與《qmul rhzyal Tayal 開山打林?逆寫北臺灣客庄形成史》兩本書中有非常多精彩的著墨與示範。光是閱讀兩本書的書評和導論,便令我大開眼界。一方面震撼於自己未曾想像卻充滿血淚的族群互動,另一方面則驚豔於兩書背後的作者,在零散艱難的史料面前,能夠如此耐心整理、謹慎詮釋,並以對土地和人群極為強烈的關懷,試圖將破碎甚至近乎被遺忘的記憶,加以編織縫補。 (推薦閱讀:【書評】《噤聲之界:北臺灣客庄與原民的百年纏結和對話》:換位思考與複數性真實史觀;導論:《qmul rhzyal Tayal?開山打林?逆寫北臺灣客庄形成史的想像與實踐》)。
You need to know your country before knowing your family.
這是前陣子參加某研討會,一位澳洲講者分享的話。當時這位講者與我分享他為何要在演講開始前,向澳洲的原住民與其先民致敬。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唯有了解這個國家(這片土地)的過往,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家族)從何而來。」當時剛結束環島的我,聽到這句話心情好激動,想著能遇見這位講者大概是命運的安排,因為這句話完美地為我的環島之旅,下了精確的註腳。歷史之浩瀚,這一輩子再怎麼努力也挖掘不完,但在一步步探究的過程中,這片土地上的人們,會因為更了解自己、更了解彼此,而更有動力一起思考,我們的未來要往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