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東岳踉蹌推開診所的門,濃烈的酒氣伴隨急促的喘息,讓他幾乎站不穩,身體重重地倒在沙發上。
他臉色蒼白僵硬,額頭滲出薄汗,雙眼空洞失焦。徐紹恩的聲音仍在腦中迴響——那些話,並非無稽之談。他十分清楚現實的殘酷。經費短缺導致研究停滯,若想繼續下去就必須找到願意資助的企業。
然而最讓他難以釋懷的,是徐紹恩一語戳破——他仍困在過去,始終走不出那場憾事。
胡東岳閉上眼,嘴角揚起一抹苦笑,心中自嘲:是啊……紹恩說得沒錯,直到現在,我依然無法放下。
若當時能勸阻丁筑儀不要開車,也許悲劇就不會發生。
那張寫著「美舒鬱」的處方箋,也許只是她獨自就診時取得的藥物,並非他人加害的證據。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都無法改變一個事實——他沒能阻止一切。
胡東岳雙手掩面,指尖冰涼。他低聲苦笑,自語道:「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只要能說服自己,連罪惡感都能暫時麻痺。」
酒精與睡意齊襲,他被拖入記憶的深海。意識逐漸渙散時,往昔片段再度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丁筑儀的課堂總是座無虛席,學生們都渴望聆聽這位年輕講師的新穎見解。
「剛才提到,腦波並非單純的電流訊號,而是一種感知的波動。」她掃視全場,語氣沉著卻藏著雀躍:「就像海豚能透過高頻聲波進行回聲定位,不僅辨識同伴的位置,還能偵測前方的獵物。」
台下學生屏息凝神,專注聆聽,彷彿她的每個字句都能激發出新的可能。
「再看螞蟻與蜜蜂。」丁筑儀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兩個英文學名,「牠們依靠費洛蒙傳遞訊息,不必交談就能讓同伴理解。那麼——人類呢?」
她舉起手,宛如拋出一個謎題,邀請眾人思考,「我們是否也能徹底激發腦部潛能?」
前排的學生挺直腰桿,期待她揭曉答案;也有人交頭接耳,顯然她的論點引發了熱烈關注。
「我舉個例子:當人類陷入危機時,腎上腺素會瞬間暴增,使我們跑得更快,時間感變慢,感官也更加敏銳。」她語速漸快,像是開啟了開關,滔滔不絕地闡述理論。
「那麼,當渴望與他人交流時,腦波是否也會隨之改變?若能將這些波長剖析出來,或許……就能讀見他人腦中的意念。」
此言一出,講堂立刻譁然——有人低聲議論,有人瞪大雙眼,還有人急忙埋首抄寫筆記。
一名學生終於忍不住舉手,急切發問:「如果腦波真的能傳遞人類的想法,那隱私不就完全消失了嗎?這樣……會不會太可怕了?」
丁筑儀眼神一亮,顯然對這個提問十分滿意,她甚至情不自禁地鼓掌予以肯定。
「Great!這正是我想聽到的問題。」她的語氣昂揚,目光掃過全場,「這位同學的疑問直指核心——道德與科技的界線該如何劃分。」
「若腦波真的能窺見人心,個人隱私便是最大的隱憂。因此一旦成真,也必須交由專業人士掌握,例如心理師與醫療體系。」
她的聲調逐漸放緩,激動的情緒也跟著平和下來:「但這一切仍僅止於假說,還停留在推論階段。越是逼近道德邊界,我們就越需要謹慎。」
隨著下課鐘聲響起,學生們三三兩兩地討論著剛才的授課內容,邊走邊議論,直到教室逐漸空蕩下來。
就在此時,丁筑儀才注意到在最後一排,胡東岳正靜靜地坐著。
「東岳?你怎麼會在這裡?」她有些意外,驚訝地問道。
「我來向妳報告進度。」胡東岳腳步沉穩地走向講台。
「都還順利嗎?」丁筑儀低聲問,期待的神情裡隱隱透著一絲不安。
「我剛去了解情況。紹恩正在調整數據,試著把 θ 波的數值校正到合適範圍。他提到這次的參數最接近睡眠頻率,或許能一舉突破先前的瓶頸。」胡東岳說著,將一杯溫熱的咖啡輕放在她手邊。
丁筑儀指尖微顫,卻沒有立刻接過,只是靜靜凝視著他,低聲問:「東岳……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剛才學生的話,我一直放在心上。」她面色凝重,眼神中浮現不安。
「我們研究的是人類長久以來渴望探索的領域——若真能以腦波洞察他人意念,會不會引來我們無法掌控的後果?」
胡東岳沉默片刻,才緩緩開口:「筑儀,凡事都有一體兩面。進入潛意識必然會引發爭議,但我們的初衷是為了幫助他人。這項技術不僅能應用於心理治療,也必將帶動後續研究的飛躍發展。」
他伸手輕拍她的肩,語帶安撫:「別給自己太大壓力,這段時間妳真的太勉強自己了。」
「東岳……」她輕聲喚他,卻又將話止住。
「嗯?」他眼神柔和,注視著她。
「算了。」丁筑儀搖搖頭,勉強擠出一抹微笑。
胡東岳露出困惑,好奇地問:「怎麼了?」
丁筑儀靜靜凝視胡東岳,眼神中似有千言萬語,卻含糊道:「有些事……我不想透過言語告訴你。若能用另一種方式表傳達給你,或許比較好。」
胡東岳對丁筑儀的話感到疑惑,正想追問時,一名女學生走到他們身旁。
「不好意思……能請丁講師幫我看看論文嗎?」
那名嬌小的女學生把裝訂好的資料遞過來,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楚,拘謹的模樣讓人差點忽略她的存在。
丁筑儀伸手接過,低頭專注翻閱,指尖沿著段落滑過,一頁頁仔細比對。隨後,她闔上資料還給女孩,和顏悅色地說:「妳的論點很有意思,可以從這個方向繼續鑽研。」
女孩愣了愣,眼神裡閃現久違的光采,緊繃的神情鬆開,嘴角終於漾起笑意。
「妳要有點自信。理論上行得通,但還需要多方查證,才能讓論述更完整。」
女孩扭捏地吐露心聲:「我哪有您那麼能幹。您聰明絕頂,談吐又充滿自信,不論在哪裡都是眾人矚目的焦點。」
聽著這近乎景仰的讚美,丁筑儀忍不住笑了。她沒想到,自己在對方眼中,竟是如此高不可攀的存在。
「妳也太誇張了吧!」她臉上浮現一抹害臊的笑意,還俏皮地吐了吐舌頭。
「其實我並不像妳想的那樣。我是一個沒有什麼自信的人,常常因為一點小事反覆糾結,還會讓身邊的人被我的情緒牽連。」
女孩怔怔地望著她,難以置信這位總是光芒四射的講師,竟會展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常常造成別人的麻煩,若不是身邊的人願意包容,我大概早就撐不下去。也因為這樣,我才逼自己更努力,不想辜負他們的期待。」
胡東岳在一旁補充道:「天賦固然是受上天的眷顧,但若擁有天賦卻仍比別人更加努力,那才真正值得敬佩。我正是因為受到她的啟發,才選擇追隨她的信念一同研究。她總能帶來新的思考方向,讓團隊開拓出更多可能性。」
聽到胡東岳的話,女孩眼睛為之一亮,展露出豁然開朗的光彩。她急忙致謝,抱著資料快步離去,只留下兩人四目相對,氣氛倏然沉靜。
「那孩子資質不錯,只是缺少自信。」丁筑儀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感嘆地說。
「妳以前不也如此?是什麼讓妳改變的?」胡東岳看著那女孩的背影,覺得她和丁筑儀有幾分相似。
丁筑儀輕托下巴,眼神深邃,像在凝望自己內心深處。片刻後,她嘴角微微上揚,語帶深意:「你剛剛……不是已經替我回答了嗎?」
她的樂觀與開朗,曾是令他魂牽夢縈的特質,如今卻已人事全非——
胡東岳額際陣陣抽痛,腦海卻一片空白,甚至連那個女學生的名字都想不起來。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密碼鎖的解鎖提示音。察覺有人要進來,他本能地將外套扯過來蓋住臉龐,不願讓人看到自己這副狼狽模樣。
燈光驟然亮起,古悠人走進來,看著癱在沙發上的胡東岳,冷冷問道:「你是哪裡不舒服嗎?」
「我喝了一點酒……」胡東岳聲音低啞,手掌覆住眼睛,燈光令他的宿醉更難受。
古悠人挑眉,語帶譏諷:「你喝酒?你不是酒量很差嗎?」
「我剛和徐紹恩碰過面。」胡東岳的聲音從掌心溢出。
聞言,古悠人心中浮起不祥的預感,立刻追問:「然後呢?」
「……我問他是不是收了 Nils 的錢。」胡東岳低聲回應,語氣裡帶著對自己魯莽的悔意。
古悠人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厲聲質問:「你是瘋了嗎?被你這麼一搞,我就不能再調查徐紹恩和闕豈文之間的關聯了!」
「就算查到又怎樣?」胡東岳神情疲憊,彷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
「徐紹恩強調是他的才能被 Nils 賞識,所以對方才願意資助他。這個說法,本身並沒有問題。」
古悠人冷笑一聲,不以為然地說:「你們當初一起研究,既然是夥伴,他為什麼要刻意隱瞞你?這其中一定有鬼!」他將背包重重摔在桌上,動作中充滿洩憤,「我不管你們之間有多少革命情感,但事實是——他確實背叛了你和丁筑儀!」
「我原本打算暗中調查他們的關係,結果現在倒好,全因為你感情用事,害得我連下一步都得重新規劃。」
胡東岳心裡清楚,徐紹恩和闕豈文之間必然藏著祕密;可就算查明兩人的關聯,也無法證明丁筑儀的死與他們有關。一切如同墜五里霧中。這時,他才想起古悠人今日來訪的真正目的。
「你剛才去見委託人,結果如何?」
「委託人說,只願意和你談。」古悠人不客氣地將資料扔在桌上,動作裡滿是對胡東岳意氣用事的不滿。
「你沒附上調查報告?」胡東岳疑惑地問。
「我不是說過了嗎?委託人只願意跟你談。」古悠人不耐煩地回應。
胡東岳坐直身子,翻開資料,視線停在簽名處,沉吟了片刻。
「顏奕唯?」他低聲唸出,眼神閃過一絲熟悉。
「她是丁筑儀的學生。」古悠人看向他,眉宇間不經意浮現疑慮。
胡東岳恍然大悟——這名字與記憶重疊,而她正是此次的委託人。
「我想起來了……那她發生什麼事了嗎?」
「她的工作表現似乎不如預期,曾約丁筑儀出來談過工作的事。之後,好像出了些問題。」古悠人頓了頓,才補充道:「而且,她現在就在 Nils 任職。」
聽到「Nils」這個關鍵字,胡東岳猛然抬頭,眼神裡滿是驚愕。
「徐紹恩」、「顏奕唯」、「Nils」、「闕豈文」——這幾個名字驟然連成一線,像是命運刻意安排的巧合。
「我也覺得可疑,但顏奕唯似乎打算接受認知覆蓋。」
「悠人……我們不能隨意踏入她的潛意識。」
「胡東岳,這不是未經允許的窺探,而是她親口提出的委託。」
「你不妨先聽聽她怎麼說,再下判斷,好嗎?」
胡東岳猛然想起什麼,謹慎追問:「這起委託……是『那個人』交給我們的嗎?」
古悠人沉默地點了點頭,但心中的不安揮之不去。先前羅炳耀還警告他不要插手 ,如今卻將這個案子交到他手上。顏奕唯的反應雖不像刻意演出,但直覺告訴他——這女人一定知道丁筑儀究竟發生了什麼。
「先別輕舉妄動。」胡東岳低聲道。
「為什麼?」古悠人追問。
「目前疑點太多。就在我們調查 Nils 的同時,顏奕唯卻突然出現。」
「你不是認識她嗎?」
「我只和她見過幾次面,她和筑儀才比較熟。」
「可是……」
「我已經決定了。」胡東岳斬釘截鐵,語氣不容置喙。古悠人見狀,只得作罷。
此時,胡東岳心中暗暗升起一個念頭——在與顏奕唯會面之前,他必須先處理一件更重要的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