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糟糕透頂。
黛菈利菈兩眼無神，兩手各拿一個酒壺，站在桌邊看著祈拉甩下圍裙，氣勢洶洶地走向那名赤裸上身，頭和肩膀都撲滿白粉的胖子。
「巴寇！跟你說過別在通道玩『輪轉戲』！殺了你喔！」「皮都垂到地上的四嬤少命令我！」胖子發出一種異常高亢的嘶吼，一拳把身旁似乎想安撫他的乾瘦女人搥到地上。「我想在哪玩就在哪玩！這裡可不是妳一個人的地盤！」
「沒錯，看來你還沒喝醉嘛！」祈拉挑釁地抬起下巴，「我可是幫你兌換了不少『時數』，和管理官交涉這種高級技巧，你那顆被沖壓過的腦袋恐怕做不到。」
「我看妳是答應要幫他生個孩子？」巴寇冷笑，「妳又是從哪拐了一個這麼貴的小鬼？鍛鐵餐廳是大家一起建立起來的，有難同當，有福，也要同享。」
他斜睨著黛菈利菈，幾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滿溢著赤裸的欲望。祈拉嘖了一聲，揮手要她放下酒壺後退。
黛菈利菈鬆了口氣，一邊戒備胖子，往前一步放下酒壺。小腿突然一陣冰涼。黛菈利菈垂下眼，看到倒地的女人不知何時爬過桌底，手臂像蛇一樣推開她的褲管，環住膝蓋。
「呦，真是甜美的孩子。」她像胖子一樣剃光頭，這對長年在第十街焚化爐工作的奴隸而言是標準髮型。女人伸出不知被什麼腐蝕出一個個凹洞的墨綠色舌頭，噁心的腐臭味飄散，軟黏的舌尖在黛菈利菈的膝蓋上輕輕一點。「好香啊！」
黛菈利菈鬆手讓酒壺砸到她頭上。
「啊！那是最貴的！」
祈拉急得跺腳。她搶過另一個酒壺，巴寇卻在祈拉轉身時撲向她的背，把她壓在桌上，瞄準她的耳朵咬下。
圍觀的人在祈拉的哀號中大聲鼓譟，然後讚嘆著巴寇飛出去的弧線。黛菈利菈甩開暈頭轉向還忙著舔手上酒液的女人，鑽過人群擠進甜食鋪的櫃台。
「不愧是大清掃祭，好久沒這麼熱鬧了！」
櫃台後邊擦杯子邊說風涼話的人正是剝洛克。他今天沒帶那個煩人的披巾，任由一頭閃耀的金髮與高貴的容貌暴露在調整成溫暖黃光的晶煤燈下，從頭髮裡漫過額頭直到鼻樑的大片疤痕清晰可見。
「喜歡嗎？」他注意到黛菈利菈的視線，乾脆地把頭髮撥起來。「帝國的德政喔！一定是怕我不小心迷惑了全城高貴矜持的女士。」
黛菈利菈沒理他，逕自走進水槽旁倒了一杯水，在角落的空箱重重坐下。
情況是怎麼變成這樣的呢？她瞪著水面上的光暈回想。
早上——雖然根本沒天空可以知道是不是早上——大神殿的鐘敲了四下後，還迷迷糊糊的黛菈利菈在一身汗中被祈拉叫醒。她拿了一件褪色的藍色圍裙給黛菈利菈，告知今天開始她要在鍛鐵餐廳的甜食鋪工作。
「工作？」
這絕對是離一位貴族準產少女最遙遠的一個詞彙。她一路抗議，即使差點踩到樓梯下的垃圾跌倒也沒停。但祈拉直到樓梯最上層才回過頭，給了黛菈利菈一個不解的苦笑。
「連般尼也有在工作喔！小黛妳都可以生孩子了，自己賺自己的伙食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上主寬賜我等汲光貴族於勞動瑣事。」黛菈利菈咬牙，連跳兩階衝到祈拉身旁，把圍裙塞回去。「我不工作，乾糧的錢等我回家後會付。」
她其實想著那種噁心乾糧給她錢她也不吃。再說剛才祈拉叫醒她的時候既沒給她時間盥洗——這該死的焚化爐高溫地帶讓她一醒來就又溼又黏——也沒像斐利責塔裡的女僕給她遞上一杯香氣四溢的花草茶，再用塔頂導進的日光當照明，換上符合她高貴身份的靛藍色上午禮服。
她已經夠安分了。
祈拉似乎不太意外，撫著圍裙嘆氣。
「是啊，高尚的貴族大人是如此，那小黛妳打算告訴這裡所有人妳是貴族嗎？」她蹲下，直視黛菈利菈。「首先妳要怎麼證明？」
「我——」
好幾個想法瞬間穿過黛菈利菈的腦海。衣服、鋼筆、姓氏，還有外貌，但每一項都在說出來前被黛菈利菈自己否決。
準產少女的正裝已經變成一堆碎片。聖澤教的祭司證實了鋼筆上的家徽毫無用處。姓氏……她是可以讓祈拉帶她去斐利責塔經營的工廠，證明真的有斐利責這個姓，但工廠裡應該沒人認得她，沒人可以證明。至於容貌……
黛菈利菈抓住帽邊露出的銀青色頭髮，半期待地看向祈拉。祈拉搖了搖頭。
「長得像貴族不能證明什麼，這裡很多人都……妳也見過般尼了。是真正的貴族更危險，看妳沒護衛肯定會有人口販子試圖綁架妳，好一點跟妳家要贖金，現實一點就把妳賣給管理局或生殖所。」
不知道祈拉有沒有注意到，黛菈利菈聽見最後三個字的時候差點忘記後面就是樓梯，險些後退摔下去。見她不再反駁，祈拉把圍裙抖開從黛菈利菈頭上套下，調整脖子和腰上的扣環確認鬆緊。
「這也是剝洛克擔心的地方，所以他才把妳帶到店裡。本來只有我們都信任的人才能進來。」祈拉從她手中抽出那縷頭髮，塞進帽子裡，然後親暱地捏了捏黛菈利菈的耳朵。「我知道妳不喜歡他，但我可以保證他的判斷值得信賴。」
「幹麼啦？」黛菈利菈揮開她的手，祈拉像個傻子一樣咯咯笑，說著「就是這樣」，臉上四個紅色圓點像某種昆蟲的斑點在顫動。
與其說不喜歡，不如說剝洛克實在太難捉摸了。貴族社會有一套規矩，劃分出每個人的位置，標定你能或不能做什麼。看似桎梏，卻也是保你平安無事的法則。
那個男人卻總在黛菈利菈以為規則可用時，猛然踩過修剪整齊的草坪，然後在目的地回頭對規規矩矩走小徑的黛菈利菈大肆嘲笑。
她絕對不可能喜歡這種人。
「別緊張。」祈拉似乎把她的沉默當作害怕，起身說道。「所謂工作也只是收收杯子，就是動作要快。妳有玩過『拋瓶蓋』嗎？」
「我怎麼可能玩過平民的窮酸遊戲？」
「說得也是。」
祈拉又笑了。黛菈利菈真的很討厭這樣，溫和、萬般包容，彷彿她是個還沒成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好事的小孩。像般尼一樣。
「變體有很多，總之就是把瓶蓋丟進三到五公尺外的水管裡，看誰丟進最多，誰就可以把剩下的瓶蓋全部帶走。」
「瓶蓋是自己去工廠廢棄區撿的。你可以選小的，不容易卡住。也可以選重的，比較好瞄準。」
「這和收杯子有什麼關係？」
黛菈利菈提出質疑，突然有種上課中、不小心落入家庭教師提問陷阱的錯覺。不過祈拉給了她一個充滿歉意的苦笑。她不像那個煩人的家庭教師一樣陰險。
「抱歉，的確沒什麼關係。」
但祈拉也沒有進一步解釋到底「收杯子」是什麼樣的……「任務」。
樓梯盡頭是一條岔路，右手邊通往一扇亮得能當鏡子的金屬門，隱約能聽見有人正在門後忙碌著。前方通道僅用一襲垂簾擋著，黛菈利菈能從下方看見外面暗綠色的地板。
大概是太早了，沒有聽見什麼人聲。祈拉領頭穿過門簾，黛菈利菈深吸一口氣，低著頭穿過。
外面的空氣意外乾淨，甚至有股新鮮植物才有的清香。地上堆了點塵灰，但沒像第九街街道上那麼厚。出了門簾有一座高櫃擋住了半邊視野，另外半邊是用好幾個方桌拼成的櫃台。
「那是……水瓶？」
黛菈利菈瞇起眼，看著櫃台外、從天花板上垂下的木牌。上面用藍色顏料粗糙地畫著一個細頸水瓶，水瓶下方的芒狀圖案可能是水花。
「啊，那是薩西耶爾掛的。」祈拉正從櫃台下搬出一個十分沈重的鐵箱，「碰」一聲放在櫃台上。她的表情有些微妙，看了眼四周湊近黛菈利菈的耳邊。「原本是燃燒的鎖鏈，『鍛鐵餐廳』這個名字就是這麼來的。但管理局認為那個圖騰是在鼓吹奴隸反抗，逮捕了原本的店主。後來被薩西耶爾買下。啊，薩西耶爾是個商人，剝洛克的朋友。」
不知怎麼地，黛菈利菈覺得祈拉說得很不確定。那聽起來是一個很有貴族風味的名字，而且商人因為職業特殊，可以輕易獲得跨越街層的許可。
唯一問題是對方和剝洛克有關係——不論是好是壞，找這位薩西耶爾幫忙可能不是個好主意——看看她現在被逼著幹什麼？。
雖然這麼想，黛菈利菈還是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
「所以這裡就是那個『鍛鐵餐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