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新世界》是反烏托邦三部曲中被認為最切近預言了當代的一部。
在名為「世界邦」的新世界裡,人們沈浸在日復一日的快樂當中不可自拔。吾主福特的這個世界由不同等級的住民構成,如《理想國》中的金銀鐵銅專注於不同的社會分工,此處也分為艾普西隆、德塔、貝塔、阿爾法等不同位階,幾乎全然以智力的方式分配到各處。為了讓人各安其位,這個世界必須受到高度控制,從受精卵開始,國家就已進行了嚴格的化學培育與制約,透過減緩血液循環使胚胎低於平均水準,又透過波坎諾夫斯基化使卵子抽芽增生,最多可分裂出96個同卵多胞胎,如同生產線般產製容貌相同者,這些容貌相同者組成一個波坎諾夫斯基群組,最後輔以自出生始運作的行為主義式洗腦技術,讓人們從生理心理上都高度認同自身位階,並只能從分配的工作中得到愉悅。
工作以外,國家提供了種類繁多的娛樂選項 — — 感覺電影(一種刺激感官的電影)、索麻(毒品)、任意濫交(任何人都屬於他人)、各式運動等 — — 填滿人民的時間,這些活動的共同點是拒絕孤獨,感官無時無刻都在接受刺激。孤獨,如同痛苦,在這個世界是不可理解的。如果人從根本上就被設定好服務社會,社會依此運作,你好我好,那這樣的「美麗新世界」有什麼不對呢?這正是小說提出的問題。
為了提出這樣的問題,如同許多同類作品,在一個運作順暢的情境中,設計了「干擾因子」,即典型的反常個體。在這部小說裡,反常個體既來自內部,也來自被稱作「野人保留區」的外部,兩股力量從孤立到交匯,最後與鐵板一塊的新世界價值觀衝撞,帶領讀者走過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覺醒之旅。在這類設計中,反常個體,這些「故障」角色的內心世界,即他們的「陰影」反襯的是社會的陰影,角色之「不正常」實則點出的是社會之不正常。而角色為了活在這樣的世界,被迫戴上「正常的」人格面具,在內心裡天人交戰,不可避免地導向激化的衝突。回到《美麗新世界》,這種衝突就是「快樂」與「自我」的衝突。
為了使情節滾動起來,龐大世界觀既是此類作品的魅力,也是其累贅,如何輕盈自然地把異於現實的設定鋪展出來,不致於讀得心累,《美麗新世界》做了很好的示範。以驚艷的第三章為例,這章至少寫了三個場景,即管制官給學生講解機構規則,芬妮與列寧娜的交談,以及助理主任、佛斯特和伯納德關於女性的談話,這三部分皆主要由對話構成,第一部分負責交代世界觀,二、三部分則是不同程度地展現了個體覺醒的苗頭和扭曲的男女關係,所以前者在陳述,後兩者在給出例子。透過交替敘事,三個場景之間的切換逐漸加速,迫使讀者集中精力判斷每句話的來源,不同場景的對話不斷被拋出,製造了一種刺激的聽覺效果,使得位於不同空間的人物似乎在互相呼應對方的對話,也讓交代世界觀這件事變得沒有那麼單調。
小說在上半部以緩慢的敘事節奏交代完世界觀後,後半部自野人約翰出現,情節就變得高潮迭起。約翰陰錯陽差進入文明社會這個舉動,使潛在的背叛者伯納德、海姆霍茲和列寧娜相繼捲入了精神獨立的漩渦,他們愈來愈能理解孤獨的必要性,愈來愈能理解苦痛與延遲對人的助益,而這一切儘管與快樂背道而馳,卻是有價值的,因為這些都是人之為人的根本所在。當然啦,如果我們站在那些未覺醒者的角度看,這一切都講不通,所以正如小說中最重要的意象「瓶中小孩」象徵了一種全方位控制的幸福觀,「感覺不太對」也只能來自於一雙外在的眼睛的審視。這些出了問題的人,不夠資格的人,被排除的人,他們的眼睛是純粹外於瓶子的,正如作為讀者的我們之所以能讀懂反烏托邦小說正因為我們的眼睛也外於這樣的世界,這種審視似乎沒有折衷地帶,畢竟如果對方真心接受,你也不能揪著對方領子說「怎麼可以這樣」。
因為沒有折衷地帶,所以無論是創作者也好、讀者也罷,這種眼光說到底是非相對主義的,具有強烈意向。小說設計了一場對峙戲來處理這個矛盾,野人約翰與管制官對什麼是人提出了各自的看法,我記得陳冠中《裸命》也有類似的情節,有時候我會覺得這樣的設計過於方便,由高位者來解謎省卻了曲折的解讀過程,還好《美麗新世界》不止步於此,野人最終出逃文明社會,離群索居獨自受苦,鞭打肉體擯棄慾望。諷刺的是,「感覺電影」的導演把野人鞭打自己的片段製成產品,讓觀眾享受這種刺激。在此之前,小說寫了另一齣關於熊的感覺電影,其特點是能極清晰地看到熊身上的毛。這種電影產品沒什麼有創意的情節,主打最大化各種感官感受,身臨其境,沒有內容。好吧,我覺得這個東西很難不想到抖音。在這裏,受苦作為幸福社會的稀缺品,淪為一種奇觀。疼痛原本與深度相連,比如愛的痛與愛之深切是高度關聯的,但痛被完全剝離了,痛被膚淺化爲歡愉,一種純感覺(想想抖音上接連不斷的撞車影片),如同辣的味覺享受,刺激行屍走肉的生活。在這裡我們看到了對消費主義的批判。
野人為何沒有回去原本的部落?因為那個世界也不接受他,野人由文明人所生,其觀念夾在兩者之間,由此也被野蠻世界排斥。作品似乎無意稱頌野蠻世界,反倒呈現出兩者雖則看似有不同意識形態,卻同樣容不下獨立思考之人。即視感太重,多的我不敢說。
最後我也想談談小說中探討的語言問題。「洗腦睡眠教學法」是國家用以洗腦兒童的方法,在兒童睡眠時不斷播放該階級的價值觀,使這些話語深入骨髓。洗腦無須理解,只求身體力行,最好不要用到理性,這是道德最好的強制手段,人民在遇到狀況時,永遠第一反應就是飆出這些話,像是真理的應激反應一般。反覆的語句灌輸,即套話、陳腔濫調、慣用語、雞湯等,展現了語言作為最本源的控制力量,限制了人的表達,形塑了人的認知,人被語言貫穿,人只是言說的工具。文學的力量正在於此,文學之不講人話,為的是突破社會控制。《美麗新世界》體現了對文學的愛,野人約翰在閱讀莎士比亞的著作後,不僅更能表達他的感受,聲稱文學使他的憎恨、他身邊的人都更真實了。語言先於認知,而文學既跳離語言,又深入語言。
然而文學需索的孤獨,在當今如此稀缺,千萬種娛樂活動不斷以心理學的方式吸引我們的注意,人成了快樂的奴隸,所以《美麗新世界》仍未過時,它讓人們意識到孤獨的必要,文學的必要。人只有直面存有的深淵,下探無止盡的深度,方能在五光十色的庸常中,刻下血淋淋的生命印記。
寫於2023.1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