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創作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第一章:血梳驚魂
臺北市永康街的舊公寓裡,深夜的寧靜被一陣刺耳的金屬刮擦聲撕裂。聲音來自於客廳中央那個從未開啟過的舊式桃木五斗櫃深處。林曉薇,一個專跑社會線、以挖掘陳年懸案著稱的記者,此刻卻像被凍住般僵立在櫃前。她剛從一場關於「西風町血案」的舊檔案搜尋中抽身,滿腦子都是那樁發生在1949年戒嚴初期,轟動全臺卻又迅速被噤聲的舞廳女屍懸案——「醉夢樓血案」。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混合著鐵鏽和某種陳腐甜香的氣味從櫃子縫隙裡幽幽滲出。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最上層的抽屜。
裡面空空如也,只有厚厚的灰塵。
第二層,第三層…皆是如此。當她帶著一絲自嘲的顫抖拉開最底層抽屜時,瞳孔驟然緊縮。
抽屜裡靜靜躺著一把梳子。
那不是現代的塑料製品,而是骨質的,色澤溫潤卻透著詭異的暗黃,梳齒細密,梳背上陰刻著繁複的纏枝蓮花紋,手藝古樸精湛。然而,最令人心驚的是,幾根梳齒間,纏繞著一縷長長的、乾涸成深褐色的頭髮。更詭異的是,梳齒根部,幾點深紅的痕跡如同凝固的血淚,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
這絕非她的東西!
曉薇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一股強烈的噁心感湧上喉頭。就在這時,那縷纏繞在梳齒上的頭髮,毫無徵兆地輕輕飄動了一下。緊接著,一陣冰冷徹骨的氣息猛地從梳子上爆發出來,彷彿無形的冰針扎進她的皮膚,直透骨髓。耳邊,一個極其微弱、飄忽不定,卻又充滿了無盡悲苦與怨毒的女聲幽幽響起:
「…幫我…找到…他…」
聲音虛幻得如同幻聽,卻又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在耳膜上。
曉薇渾身汗毛倒豎,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她猛地抓起手機,手指冰冷僵硬,撥通了她唯一能想到的、對這類詭異事物有所瞭解的人——陳伯。陳伯是她常去採訪的「松山民俗文物館」的老館長,一個滿肚子地方掌故和神鬼傳奇的老人,常被曉薇私下笑稱「都市傳說百科全書」。
「陳伯!我…我家裡…有東西!」曉薇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語無倫次,「一把舊梳子…骨頭的…上面有頭髮…還有…還有血!它…它在動!有聲音…有女人的聲音!」她語速極快,幾乎是在尖叫。
電話那頭的陳伯沉默了幾秒,再開口時,聲音異常凝重,甚至帶著一絲罕見的緊繃:「曉薇,冷靜!聽我說,現在,千萬不要碰那把梳子!離它遠點!你仔細看看,梳背的花紋,是不是蓮花?纏枝蓮?」
曉薇強忍著恐懼,哆嗦著用手機電筒照過去。光線下,那陰刻的纏枝蓮花紋路清晰無比,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異美感。「是…是蓮花!纏枝蓮!」
電話裡傳來陳伯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纏枝蓮…血引魂…這東西邪門得很!是以前…」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壓低了聲音,「是以前那些歡場女子,尤其是『醉夢樓』那種頂級舞廳的紅牌,才會用的特製骨梳!她們相信用這種沾了自己精血的梳子梳頭,能鎖住恩客的心…但萬一梳子沾了枉死者的怨血…」
陳伯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時空的寒意:「那就是『血梳引魂』!怨氣不散,纏上誰,就是要找替身,或者…」他頓了頓,語氣更加沉重,「要借生人的手,了卻生前最大的執念!特別是纏上了你這個專門挖舊案的記者…」
「醉夢樓」三個字像一道閃電劈中曉薇!她剛剛才從檔案堆裡抬起頭,滿腦子都是這個名字!
「陳伯!我…我白天就在查『醉夢樓血案』!那個1949年死在舞廳包廂裡的女人!這…這難道…」曉薇的聲音因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變調。
「西風町…醉夢樓…血梳…」陳伯在電話那頭喃喃自語,聲音裡充滿了宿命般的驚懼,「我的老天爺…這東西怎麼會…怎麼會找上你?!曉薇,聽著!這絕不是巧合!那案子當年就透著邪性!你現在立刻,把那梳子用紅布包起來!千萬不能見月光!我馬上過來!在我到之前,無論聽到什麼、看到什麼,都別靠近那個櫃子!也別…別照鏡子!」
「鏡子?」曉薇下意識地瞥了一眼客廳玄關處的穿衣鏡,鏡面在陰影裡模糊不清。
「對!怨魂顯形,最愛依附鏡面!」陳伯急促地說,「包好梳子,等我!」
電話掛斷,忙音嘟嘟作響。曉薇手腳冰涼,陳伯話語裡巨大的恐懼感像冰冷的潮水將她淹沒。她跌跌撞撞衝進臥室,翻出一塊過年時買的紅絨布,又衝回客廳。那抽屜裡的骨梳靜靜躺著,梳齒間那縷頭髮在手機光下似乎又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她閉上眼,強忍著觸碰那陰寒之物的噁心感,用紅布飛快地將梳子裹了幾層,死死攥在手心。
就在她包好梳子,剛鬆一口氣時,眼角的餘光掃過了玄關處那面穿衣鏡。
鏡子裡,映出她蒼白驚惶的臉。
而在她模糊身影的背後,在客廳沙發的陰影深處,似乎…多了一團更濃重的、無法辨識形狀的幽暗。
那團幽暗,彷彿有生命般,微微地起伏了一下。
「啊——!」曉薇的尖叫衝破喉嚨,她死死閉上眼,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到地上,手中緊攥的紅布包裹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冰冷刺骨。陳伯的警告在她腦海裡瘋狂迴響:別照鏡子!別照鏡子!
時間在死寂和極度緊繃的恐懼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漫長得像一個世紀。門外終於傳來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和鑰匙插進鎖孔的嘩啦聲。
「曉薇!曉薇!開門!是我!」陳伯焦急的喊聲如同天籟。
曉薇連滾爬爬地撲到門邊,顫抖著打開門鎖。門外站著滿頭大汗、臉色同樣蒼白的陳伯,他手裡緊緊抓著一個褪了色的暗黃色舊布袋,布袋上用硃砂畫著複雜難辨的符籙,散發著淡淡的艾草和檀香混合的氣味。
「梳子呢?」陳伯一眼看到曉薇手中緊攥的紅布包,立刻追問。
「在…在這裡!」曉薇像丟開燙手山芋一樣把紅布包遞過去。
陳伯沒有直接用手接,而是飛快打開他帶來的符袋口子,示意曉薇把紅布包整個放進去。曉薇依言照做,當紅布包落入符袋的瞬間,陳伯立刻收緊袋口的紅繩,手指翻飛,熟練地打了一個複雜的結,同時口中低聲念誦著含混不清的咒語。做完這一切,他才長長吁出一口氣,額頭上全是冷汗。
「暫時封住了。」陳伯抹了把汗,神色依舊凝重無比,他抬頭環顧曉薇的客廳,目光銳利如鷹,尤其在玄關的穿衣鏡和那個散發著陰冷氣息的桃木五斗櫃上停留了許久,眉頭緊鎖。
「陳伯,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醉夢樓』…那把梳子…」曉薇驚魂未定,聲音還在發抖。
陳伯走到沙發邊坐下,示意曉薇也坐下,他摩挲著手中的符袋,嘆了口氣,眼神陷入回憶的迷霧:「『醉夢樓』…西風町最後的銷金窟啊…當年,那是全台北城最有名也最神秘的舞廳,幕後老闆據說手眼通天,連戒嚴時期的情治單位都對那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能進去玩的,非富即貴,或者…是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人。」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49年農曆七月半剛過沒幾天,醉夢樓頂層最豪華的『牡丹廳』包廂裡,出了大事。一個舞小姐,死在了裡面。死狀…極慘。」陳伯的臉上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據說是被勒死的,脖子上有極深的瘀痕,但最詭異的是…」
「是什麼?」曉薇追問,手心全是冷汗。
「她的臉。」陳伯的眼神透著寒意,「被毀了。不是刀劃,更像是…被某種極其粗暴的力量撕扯過,血肉模糊,根本辨認不出原本的模樣。而且…」他湊近曉薇,幾乎是耳語道,「發現她屍體的清潔工說,那小姐身上穿的不是舞廳的亮片旗袍,而是一件…大紅色的、樣式很老舊的嫁衣!」
「嫁衣?」曉薇倒吸一口涼氣。舞廳包廂、紅牌舞女、紅色嫁衣、被毀容勒死…這詭異的組合本身就充滿了強烈的衝突和不祥。
「對!就是嫁衣!」陳伯肯定地點頭,「案子當時轟動全臺,報紙登了兩天,標題一個比一個聳動。可第三天,所有關於這個案子的報導,突然全部消失了!就像被人用橡皮擦從歷史上抹掉了一樣。警察局那邊的檔案也成了絕密,再沒人敢提。醉夢樓關門大吉,沒多久就拆了,原址上蓋了別的。那個舞女叫什麼名字,從哪裡來,為什麼穿著嫁衣死在包廂裡,兇手是誰…統統成了謎。幾十年了,沒人敢深挖。」他看了一眼曉薇手中的符袋,「直到這把沾血的骨梳…找上了你。」
陳伯的目光銳利地盯著曉薇:「曉薇,你老實告訴我,你最近查這個案子,是不是接觸了什麼…不該接觸的東西?或者,去了什麼特別的地方?」
曉薇努力回想,白天的經歷碎片般湧現:「我…我去過檔案局,翻了一些當年的舊報紙縮微膠片,有些報導很隱晦,提到了『特殊人士涉案』、『高層施壓』…對了!我還去了西風町舊址!就是現在那個『新世紀商業大樓』的工地後面,有一小片沒拆乾淨的廢墟圍牆!我在那堵舊牆下面…好像…好像撿到過什麼東西…」
她猛地想起來了!下午在廢墟牆根翻找可能的遺留物時,手指曾被一塊埋在土裡的、邊緣鋒利的碎瓷片劃破,流了點血。當時沒在意,隨手擦了擦就繼續翻看。難道…就是那個時候?
「血…」陳伯臉色劇變,「你的血,滴在了那怨魂縈繞之地!再加上你記者身份,天生對挖掘真相的執念…這簡直就像黑夜裡的燈塔!難怪這『血梳引魂』會如此精準地纏上你!那梳子,十有八九就是當年死在牡丹廳那個舞女的貼身之物!她的怨魂,恐怕一直困在那裡,或者附著在與她死亡密切相關的物件上!你的血和你的職業,激活了它!」
這個推斷讓曉薇如墜冰窟。她看著陳伯手中那個散發著微弱檀香、卻無法驅散心底寒意的符袋,感覺那裡面封著的不是一把梳子,而是一個隨時可能破繭而出的恐怖詛咒。
「陳伯…那…那現在怎麼辦?」曉薇的聲音帶著哭腔。
陳伯摩挲著符袋上的硃砂符文,眉頭緊鎖:「這怨魂執念太深,又與血案牽扯,普通的送神驅邪恐怕沒用。它找上你,就是要借你這雙記者的手,把它當年沒能說出的冤屈,它念念不忘的仇人,給挖出來!了卻它的執念,它或許才會離開,否則…」
他沒有說下去,但未盡之意讓房間裡的溫度驟降。
「了卻執念?」曉薇喃喃道,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這意味著,她必須去調查那樁被刻意掩埋了半個多世紀、充滿了禁忌和危險的血案!去觸碰那些連戒嚴時期當局都要強行掩蓋的真相!這無異於在佈滿地雷的黑暗森林裡摸索前行,更別說還有一個充滿怨毒的厲鬼在時刻窺視著她。
就在兩人沉默,沉重的空氣幾乎凝滯之時——
嗚嗚…嗚嗚嗚…
一陣極其壓抑、斷斷續續的女子哭泣聲,毫無徵兆地在客廳裡幽幽響起。聲音飄忽不定,時而在左,時而在右,彷彿來自牆壁內部,又像是從地板下滲透上來。充滿了無盡的悲傷、痛苦,還夾雜著一絲令人頭皮發麻的怨毒。
曉薇和陳伯猛地抬頭,驚恐地四處張望。哭聲很輕,卻像冰冷的蛇鑽進耳朵,直抵靈魂深處。更詭異的是,那聲音的源頭,似乎…正緩緩地、向著陳伯放在茶几上的那個符袋靠近!
符袋表面那些用硃砂繪製的暗紅色符文,在燈光下似乎…極其輕微地閃爍了一下,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不好!」陳伯臉色大變,一把抓起符袋護在懷中,口中急急念誦起更為急促洪亮的咒語,另一隻手快速結印。
那嗚咽的哭聲驟然拔高,變得尖利刺耳,充滿了憤怒和不甘!客廳裡的燈泡猛地劇烈閃爍起來,光線忽明忽暗,將兩人的影子在牆壁上拉扯得扭曲變形,如同狂舞的鬼魅。一股強烈的陰風平地捲起,帶著刺骨的寒意,吹得窗簾獵獵作響,桌上的紙張嘩啦啦飛舞。
「它要衝出來!」陳伯額頭青筋暴起,念咒的聲音帶上了嘶吼,「曉薇!快!去廚房拿鹽!越多越好!圍著我們灑一圈!」
曉薇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嚇得魂飛魄散,但求生的本能讓她連滾爬爬衝向廚房。哭嚎聲和陰風在身後肆虐,燈光瘋狂閃滅,整個公寓如同變成了陰風怒號的地獄邊緣。她手忙腳亂地打開櫥櫃,抓起大袋的食鹽,又跌跌撞撞衝回客廳。
陳伯盤坐在地,雙手死死按著懷中劇烈震動、彷彿裡面困著一頭狂暴野獸的符袋,臉色煞白,汗如雨下,口中的咒語聲嘶力竭。
曉薇牙關打顫,拚命撕開鹽袋,將雪白的鹽粒圍著陳伯和自己,手抖得如同篩糠般灑下一個歪歪扭扭的圓圈。當最後一把鹽灑落,勉強形成一個閉環的瞬間——
刺啦!
客廳頂燈發出一聲爆響,徹底熄滅!整個房間陷入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遠處城市的霓虹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幾道慘淡詭異的光帶。
那尖利的哭嚎聲和陰風,在燈滅的剎那,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靜,降臨了。只有兩人粗重驚恐的喘息聲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黑暗中,曉薇感覺自己的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她摸索著抓住陳伯的胳膊,入手一片冰涼濡濕。
「陳…陳伯?」她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
「暫時…壓下去了…」陳伯的聲音極度虛弱,帶著劫後餘生的喘息,在黑暗中響起,「這怨氣…比我想像的…還要凶厲百倍…」他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普通的鎮壓…撐不了多久…它認定了你…曉薇…」
他喘了幾口粗氣,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唯一的生路…就是解開那個血案的真相!找到當年殺害她的兇手!或者…至少,找到她執念所繫的那個人!否則…下一次,我們未必有這麼好的運氣!」
黑暗中,曉薇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血腥味。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但一種記者天生的、對真相近乎偏執的渴望,以及強烈的求生慾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極寒的深淵裡掙扎著燃起。
她看不見陳伯的臉,但能感受到他話語裡那份沉甸甸的、關乎生死的份量。解開醉夢樓血案…這條路,九死一生,佈滿荊棘與未知的恐怖。然而,回頭已是無路。
符袋靜靜躺在陳伯懷中,冰冷依舊。黑暗中,曉薇彷彿又聽到了那聲縹緲卻怨毒的低語:
「…幫我…找到…他…」
第二章:風月殘影
符袋暫時鎮住了血梳的凶煞之氣,卻鎮不住曉薇心頭翻騰的驚濤駭浪。陳伯在破曉時分拖著疲憊至極的身軀離開,臨走前反覆叮囑:符袋不離身,鹽圈不能散,尤其要避開鏡面和夜晚的西風町方向。那塊用硃砂寫滿了密密麻麻、扭曲如蟲豸般符咒的黃布,被鄭重其事地貼在了曉薇臥室門楣之上,散發著濃烈到有些刺鼻的混合香火氣息。
天光透過窗簾縫隙,吝嗇地灑下幾縷慘白。曉薇蜷縮在沙發上,裹著毛毯,一夜未眠的雙眼佈滿血絲,死死盯著茶几上那個安靜下來的符袋。陽光似乎讓它顯得無害了,但曉薇知道,那只是假象。昨夜那刺骨的陰寒、尖利的哭嚎、狂舞的鬼影,早已烙印在靈魂深處。
「解開血案…」這四個字如同沉重的枷鎖,也像黑暗中唯一可見的微光。她別無選擇。
強迫自己灌下幾口冰冷的咖啡,苦澀的液體刺激著麻木的神經。曉薇打開筆記本電腦,指尖冰涼地敲擊鍵盤。她需要一個切入點,一個能繞開官方絕密檔案、觸碰到1949年那個風月場核心的突破口。
「醉夢樓」、「西風町」、「1949」、「舞女命案」…關鍵詞在搜索框裡跳動,反饋的結果寥寥無幾,如同歷史刻意遺忘的角落。正當焦慮如同藤蔓般纏緊心臟時,一個名字如同幽靈般浮現在瀏覽器歷史記錄的角落——「金燕玲」。
這是一位已故的資深社會新聞記者,以敢於碰觸灰色地帶著稱。曉薇在檔案局翻閱舊報紙縮微膠片時,曾看過一篇她署名的小豆腐塊文章,發表在血案被強壓下去的第三天。文章的措辭極其隱晦,標題是《西風月影暗,何處覓芳魂》,通篇沒有指名道姓,只用了大量象徵性的筆觸描寫繁華背後的陰影、權力籠罩下的無聲湮滅,字裡行間透著一股壓抑的悲憤和無力感。正是這種隱晦,讓它僥倖逃過了審查的鐵幕。
金燕玲…她一定知道些什麼!曉薇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這位前輩早已作古,但她或許還有家人、朋友、同事在世?這是眼下唯一的線索!
幾經周折,通過報社人事檔案的老關係和繁瑣的打聽,曉薇終於在午後聯繫上了金燕玲的女兒,一位住在台北郊區安養院、年逾古稀、滿頭銀髮的婦人,名叫李素琴。
電話那頭的聲音蒼老而緩慢,帶著歲月沉澱的平靜。曉薇小心翼翼地自報家門,提及母親金燕玲當年的那篇隱晦文章,以及自己正在追查的「西風町舊事」。
出乎意料,李素琴並未表現出驚訝或抗拒。沉默良久,她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彷彿穿越了半個世紀的塵埃:「母親…晚年時常對著一些舊照片發呆…其中有一張,背面寫著『醉夢樓,牡丹之殤』…她走後,那些東西…都在我這裡。年輕人,你若有心,明天下午可以來我這裡看看。」
那聲嘆息,像一把鑰匙,輕輕觸動了塵封的門扉。
第二天下午,陽光透過安養院寬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李素琴的房間整潔而安靜,瀰漫著淡淡的藥水味和檀香。她坐在輪椅裡,膝上放著一個老舊的、邊角磨損嚴重的紫檀木盒子。
「母親很少提起那段時間的事。」李素琴撫摸著木盒光滑的表面,眼神悠遠,「只說那是個…連空氣都帶著鐵銹和血腥味的年代。很多人,很多事,就這樣…不見了。」她緩緩打開盒蓋。
裡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些泛黃的舊照片、幾張剪報、幾頁寫滿娟秀字跡的信紙,還有一個小小的、用絲絨包裹的硬物。

李素琴顫巍巍地拿起那張寫著「醉夢樓,牡丹之殤」的照片,遞給曉薇。照片有些模糊,顯然是偷拍的角度。背景是極盡奢靡的室內裝潢——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著迷離的光暈,猩紅的絲絨沙發,鍍金的雕花欄杆。照片中央,一個穿著寶藍色鑲亮片高衩旗袍的年輕女子正側身對著鏡頭,似乎在與人交談。她身段窈窕,一頭烏雲般的秀髮挽成精緻的髮髻,插著一支碧玉簪子,露出的一小截側臉線條柔美,頸項纖細優雅如天鵝。即使隔著模糊的影像和遙遠的時光,那股風情萬種、顧盼生輝的氣質依舊撲面而來。
「這就是…『牡丹廳』的那位?」曉薇的聲音有些發澀,目光無法從那驚鴻一瞥的側影上移開。很難想像,這樣一個鮮活美麗的生命,會以穿著嫁衣、面容盡毀的慘狀終結。
「母親沒明說。」李素琴搖搖頭,指向照片角落,一個被虛化處理、只能看到半個深色西裝背影的男人,「但母親提過,這個人…很重要。他是醉夢樓的常客,也是…那晚在牡丹廳的人之一。母親稱他…『暗影』。」
「暗影?」曉薇的心猛地一緊。
「嗯。」李素琴又從盒子裡拿出一張折疊得很仔細的信紙,紙張脆黃,墨跡已有些暈開。「這…是母親去世前幾年,有一次精神比較好的時候,斷斷續續寫下的一些…零碎回憶。關於那晚的。」她將信紙遞給曉薇。
曉薇屏住呼吸,小心展開。
字跡有些凌亂,帶著老人特有的顫抖:
「…那晚,風很大,吹得醉夢樓的霓虹招牌搖搖欲墜。我得到線報趕去,已經晚了。現場封鎖得像鐵桶,情治單位(被塗黑)的人像禿鷲一樣守著。只聽到清潔工老吳被帶出來時,嚇得魂飛魄散,嘴裡顛三倒四地念叨:『紅的…大紅的嫁衣…臉…臉沒了…梳子…梳子斷了…血…全是血…』…還有一個名字,他驚恐地重複了好幾遍…『月…月仙…月仙姑娘…』…」
「…第二天,報社收到電話,來自一個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聲音(被塗黑),所有報導必須停止。總編的臉色死灰。我偷偷留了一張現場外圍的照片…那個穿深色西裝、被幾個人簇擁著匆匆離開的背影…他的側臉,在車燈閃過的一瞬,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在市政廳的新聞發布會?還是警備司令部的嘉獎名單?…記不清了,只記得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月仙…多美的名字。像曇花,只開一夜,就凋零在權勢的污泥裡…她的冤屈,她的嫁衣…成了我心裡一根拔不掉的刺…」
信紙到此戛然而止,最後幾行字跡尤其潦草,充滿了無力感。
「月仙…」曉薇輕聲念出這個名字,心頭湧起一股複雜的酸楚。這似乎就是那個無名舞女的名字?「斷了的梳子」…難道就是自己手中這把染血的骨梳?「紅嫁衣」…為什麼?
「還有這個…」李素琴拿起那個絲絨小包,打開,裡面是一枚小巧精緻的銀質胸針。造型是一隻展翅的燕子,鑲嵌著細小的藍色碎寶石,靈動逼真,工藝非凡。「這胸針,是和那張照片一起被母親珍藏的。她說…這或許是那位月仙姑娘留下的…唯一的『乾淨』東西了。」李素琴將胸針輕輕放在曉薇掌心。
銀燕觸手冰涼,藍寶石在光線下折射出幽深的光芒。曉薇仔細端詳,發現燕子翅膀內側極其隱蔽地刻著兩個極小的英文字母:「Y.L」。
Y.L?是月仙名字的縮寫?還是…別的含義?
帶著沉甸甸的照片、抄錄下來的信件片段和那枚冰涼的銀燕胸針,曉薇告別了李素琴。線索似乎多了一些:「月仙」這個名字,一個代號「暗影」、疑與情治單位有關且可能在市政廳或警備司令部任職的西裝男人,一枚刻著「Y.L」的銀燕胸針,還有那件充滿謎團的紅嫁衣。
然而,這些碎片依舊散亂,無法拼湊成形。正當曉薇駕車返回市區,思索著下一步該從何處著手時,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的固定電話號碼。
她疑惑地接起。
「喂?請問是林曉薇小姐嗎?」一個蒼老、沙啞,帶著濃重本省口音的男聲傳來,語氣有些遲疑和緊張。
「我是。請問您哪位?」
「我…我姓吳…以前…以前在醉夢樓…做過清潔工…大家都叫我老吳…」電話那頭的聲音顫抖著,帶著難以言喻的恐懼,「金…金燕玲記者的女兒…李女士…她…她託人輾轉找到我這個老頭子…說…說你想知道…當年牡丹廳…月仙姑娘的事?」
老吳!那個在信件中被提及、發現屍體並喊出「月仙」名字的清潔工!他居然還活著!曉薇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握方向盤的手猛地收緊。
「吳伯!是!是我在找您!您…您現在在哪裡?方便見面嗎?」曉薇急切地問,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顫。
「見…見面…」老吳的聲音充滿了極度的恐慌和抗拒,「不…不行!不能見面!那些『穿黑皮』的…他們的耳朵靈得很…當年…當年就是因為我多嘴…差點…差點就…」他似乎想起了極為恐怖的事情,話語變得語無倫次,呼吸急促起來。
「吳伯!吳伯您別急!不見面也行!電話裡說!求您了!告訴我您知道的事!這很重要!」曉薇幾乎是在懇求。
電話那頭傳來粗重的喘息聲,沉默了幾秒鐘,老吳的聲音壓得更低,如同驚弓之鳥,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壓抑了半個世紀的恐懼:
「月仙姑娘…她…她是個苦命人…模樣頂好,性子卻清高…不像其他姑娘…她心裡…好像一直裝著個人…」
「出事那晚…是農曆七月十六…樓裡生意特別好…牡丹廳被一個…很『大尾』的客人包了…點名要月仙陪…」
「我…我後來進去打掃…看到的…我這輩子都忘不了…」老吳的聲音劇烈地抖動起來,帶著哭腔,「她躺在地上…穿著…穿著一身大紅的…老式的…嫁衣!脖子上…烏紫的勒痕…像繩子…又像…手掐的…」
「最慘的是她的臉…」老吳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驚怖,「不是劃的!是…是被撕掉的!整張臉皮…都沒了!血肉模糊…就像…就像被野獸啃過!旁邊…掉著一把斷了的…骨頭梳子…梳齒上…還纏著她的頭髮…沾著血…」
「我嚇瘋了…尖叫著跑出來…就看到…就看到…」他的呼吸驟然停頓,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喉嚨,聲音因極致的恐懼而扭曲變形,「…就看到那個穿深色西裝的…被幾個人圍著…從牡丹廳旁邊的樓梯下來…他…他手裡…好像…好像還拿著…一塊…紅色的…布…像是…從嫁衣上…扯下來的…他…他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
老吳的聲音戛然而止,電話裡只剩下他粗重、瀕死般的喘息,還有牙齒劇烈打顫的咯咯聲。
「吳伯?吳伯!」曉薇急呼。
幾秒後,老吳用盡全身力氣,擠出最後幾個破碎的音節,如同瀕死的詛咒:
「…他…他不是人…是惡鬼!…張…張…」
「嘟…嘟…嘟…」
電話被猛地掛斷了!忙音如同冰冷的喪鐘敲在曉薇耳中。
張?!
曉薇的腦海裡如同引爆了一顆炸彈!老吳最後那個未說完的姓氏,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閃電!結合金燕玲信中提到的「暗影」可能出現在市政廳或警備司令部,以及那淬毒般的眼神…
一個在戒嚴時期權勢熏天、名字帶「張」、與情治單位關係密切的高層人物形象,瞬間浮現在歷史的迷霧中!難道是他?!
就在這念頭閃過的瞬間!
嘶啦——!
一聲輕微卻刺耳的布料撕裂聲,毫無徵兆地從曉薇貼身放置符袋的口袋裡傳出!
她渾身汗毛倒豎,猛地低頭看去——
只見那暗黃色的符袋表面,一道刺目的裂痕赫然出現!濃稠得如同瀝青般的暗紅色液體,正從那道裂縫中緩緩地、無聲地滲透出來!瞬間浸染了符袋的一角,散發出濃烈至極的鐵鏽腥氣!那不是硃砂!是血!怨毒的血!
與此同時,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至極的吸力猛地從符袋裂縫中傳來!彷彿要將曉薇的靈魂都拉扯進去!
眼前的一切——方向盤、儀錶盤、車窗外的街道——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劇烈地晃動、扭曲、破碎!無數光怪陸離的色塊和線條瘋狂旋轉、拉伸!
「啊——!」曉薇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意識便如同斷線的風箏,被那股陰寒暴戾的力量徹底捲入無邊的黑暗漩渦!
第三章:血鏡輪迴
意識在無盡的冰冷與黑暗中沉浮,沒有時間,沒有空間,只有無孔不入的怨毒低語,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靈魂。曉薇感覺自己像一片狂風中的落葉,被一股強大而陰寒的洪流裹挾著,沖向某個未知的深淵。
驀地,腳下傳來堅硬冰冷的觸感。
刺眼的光線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喧囂,如同潮水般猛地湧入感官!爵士樂薩克斯風狂放不羈的旋律、女人尖銳放浪的嬌笑、男人粗魯的划拳聲、玻璃杯清脆的碰撞聲、還有那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氣味——昂價香水的甜膩、雪茄的辛辣、酒精的微醺,以及…一絲若有若無、卻揮之不去的血腥鐵鏽味!
曉薇猛地睜開眼。
眩暈!強烈的眩暈讓她幾乎站立不穩。她下意識地扶住身邊冰涼光滑的東西——是一根巨大的、鍍金的雕花廊柱。
眼前的世界,光怪陸離,奢靡頹廢到了極致。
挑高極高的穹頂懸掛著數盞巨大的、由無數水晶墜子組成的水晶吊燈,折射著下方舞池裡旋轉的彩色燈球投下的迷離光斑,將整個空間渲染得如夢似幻。猩紅色的天鵝絨帷幔從高處垂落,厚重的絲絨沙發隨意擺放,穿著暴露亮片旗袍、身姿窈窕的舞女們如同穿花蝴蝶般周旋於西裝革履、或長衫馬褂的男人之間。空氣中瀰漫著紙醉金迷的氣息,卻也隱隱流動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浮躁和…戾氣。牆壁上巨大的月份牌美女畫像,笑容僵硬,眼神空洞。
這裡是…醉夢樓!
她真的被那血梳的怨念,拖入了1949年那個致命的夜晚!
低頭看向自己,曉薇驚恐地發現自己穿著一件侍應生的藏青色短褂,手裡還托著一個放滿空酒杯的銀盤。她成了這裡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一個旁觀者?還是…參與者?
「發什麼呆!快把酒送到牡丹廳去!貴客等急了,小心扒了你的皮!」一個凶神惡煞、穿著黑色綢衫、管事模樣的中年男人猛地推了她一把,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她臉上。
牡丹廳!曉薇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來。她順著管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條鋪著厚厚地毯、相對安靜的走廊盡頭,一扇厚重的、雕著怒放牡丹圖案的紅木雙開門緊閉著,門楣上掛著「牡丹廳」的金字牌匾。門外,兩個穿著黑色中山裝、面容冷硬、眼神警惕如鷹的彪形大漢如同門神般矗立著。情治單位的爪牙!
曉薇強壓下幾乎要衝破胸膛的恐懼,托著銀盤,低著頭,像個真正的惶恐小廝,朝那扇象徵著死亡與謎團的大門走去。每一步,都彷彿踩在燒紅的烙鐵上。符袋還貼身藏著,她能感覺到那裂口處滲出的怨血帶來的冰冷濕意,像一條毒蛇貼著她的皮膚。血梳的怨念,正通過她的感官,貪婪地汲取著這個空間裡殘留的、關於它主人的一切!
靠近牡丹廳大門時,裡面隱約傳出男人放肆的大笑和勸酒聲,還有一個女子清泠泠、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抗拒和緊張的嗓音,正在唱著一首婉轉的江南小調: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個飄零在外頭…」
是月仙的聲音!曉薇的心臟驟然縮緊!就是這個聲音的主人,在不久之後,將穿著紅嫁衣慘死在這扇門後!
「磨蹭什麼!快進去!」守在門邊的一個中山裝大漢不耐煩地低吼,一把拉開了沉重的紅木門。
一股更為濃烈的煙酒氣味混合著某種奇異的脂粉香,伴隨著裡面的喧鬧聲浪撲面而來。曉薇低著頭,托著銀盤,側身閃了進去。
牡丹廳內,極盡奢華。水晶燈的光芒柔和許多,照著中央巨大的圓桌。桌上杯盤狼藉,名酒林立。圍坐著五六個男人,穿著體面,非富即貴,但此刻都已酒意上頭,眼神迷離放浪。主位上,一個穿著剪裁考究的深灰色條紋西裝、梳著油亮背頭的中年男人格外顯眼。他大約四十多歲,面容冷峻,五官線條如同刀削斧鑿,眼神銳利如鷹隼,即使帶著幾分酒意,也透著一股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威嚴和…陰鷙。此刻,他正慵懶地靠在寬大的絲絨椅背裡,手指夾著雪茄,目光如同實質般,肆無忌憚地落在包廂中央那個正在輕歌曼舞的身影上。
月仙!
她穿著一身寶藍色鑲銀邊的亮片高衩旗袍,身姿婀娜曼妙如弱柳扶風。烏黑的秀髮挽成精緻的髮髻,斜插著一支碧玉簪子,簪頭垂下一縷細細的流蘇,隨著她的舞步輕輕搖曳。燈光下,她的側臉線條柔美至極,肌膚勝雪,一雙眸子如同浸在秋水中的寒星,清澈卻帶著淡淡的疏離。她正隨著留聲機裡靡靡的樂聲旋轉,水袖輕揚,唱著那首哀婉的《月兒彎彎照九州》,歌聲清泠,卻掩不住眼底深處那一抹濃得化不開的憂鬱和…一絲隱隱的絕望。
曉薇的目光瞬間被月仙髮髻上那支碧玉簪吸引住了!那簪子的樣式…那流蘇的長度…與金燕玲留下的那張偷拍照裡,一模一樣!絕對是她!
「好!唱得好!」一個滿臉橫肉、喝得紅光滿面的胖子拍著桌子大叫,「月仙姑娘真是色藝雙絕!來,陪王老闆喝一杯!」他說著就要去拉月仙的手腕。
月仙靈巧地一個旋身避開,臉上勉強維持著職業化的笑容,聲音卻帶著冷意:「王老闆謬讚了,月仙量淺,實在不能再飲了。」
「喲!還擺起譜來了?」另一個瘦高個、眼神淫邪的男人陰陽怪氣地笑道,「在張長官面前,也敢拿喬?」他討好地看向主位那個西裝男人。
被稱為「張長官」的男人(曉薇幾乎可以肯定,他就是老吳口中那個「惡鬼」,金燕玲筆下的「暗影」!)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吸了口雪茄,緩緩吐出煙圈,目光如同黏膩的毒蛇,在月仙玲瓏的曲線上遊走,慢條斯理地開口,聲音低沉帶著金屬質感,卻透著刺骨的寒意:「月仙姑娘,聽說…你最近在託人打聽…回大陸的船期?」
這句話如同冰水澆頭,月仙的舞步猛地一滯,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連勉強維持的笑容都僵住了。她驚恐地抬眼看向「張長官」,嘴唇微微顫抖:「長…長官說笑了…月仙一個弱女子,打聽那些做什麼…」
「是嗎?」「張長官」輕輕彈了彈雪茄灰,眼神陡然變得銳利如刀鋒,「可我怎麼聽說…你在老家,還有個…等著拜堂成親的『未婚夫』?」他刻意加重了「未婚夫」三個字,帶著濃濃的嘲諷和惡意。
轟!如同驚雷在耳邊炸響!曉薇瞬間明白了!那件詭異的紅嫁衣!月仙打聽船票回大陸…是為了回去成親!她心裡裝著的那個人,就是她的未婚夫!而這個消息,不知為何落入了這個魔鬼手中!
月仙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臉色慘白如紙,眼神中的恐懼幾乎要溢出來。她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張長官」滿意地看著她驚恐的樣子,像欣賞著獵物的垂死掙扎。他放下雪茄,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如同毒蛇吐信,清晰地鑽入曉薇和月仙的耳中:「現在是什麼時候?嗯?風聲鶴唳!想走?…」他冷笑一聲,目光掃過在場其他幾個噤若寒蟬的男人,「月仙姑娘,你這麼聰明,應該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就沒有回頭的機會了。今晚…」他的目光變得赤裸裸,充滿了佔有慾和殘忍,「…就當是給你踐行…也是給你自己…一個『了斷』!」
最後兩個字,他說得極其輕柔,卻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月仙心上,也砸在曉薇的靈魂深處!了斷!他要月仙徹底斷了回鄉成親的念想!用最屈辱、最殘酷的方式!
月仙眼中的光,在那一刻,徹底熄滅了。只剩下死水般的絕望和…一種玉石俱焚的冰冷。她沒有再看「張長官」,也沒有看任何人,只是緩緩地、緩緩地抬起手,伸向髮髻。
曉薇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她要幹什麼?!
只見月仙拔下了髮髻上那支碧玉簪。烏黑的長髮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披散在她單薄的肩頭。她握著那支簪子,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簪尖在燈光下閃爍著一點寒芒。
「張長官」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眼中閃過一絲暴戾:「你想幹什麼?」
其他幾個男人也嚇了一跳,酒醒了大半。
月仙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無比平靜、卻又無比怨毒的眼神,死死地盯著「張長官」。那眼神,讓見慣了風浪的「張長官」都感到了一絲寒意。
就在這劍拔弩張、空氣凝固到極點的時刻!
包廂內側,一扇原本緊閉的、作為裝飾用的描金屏風後面,突然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像是什麼東西被打翻的聲響!
這聲音在死寂的包廂裡顯得格外突兀!
「誰?!」「張長官」反應極快,厲聲喝道,冰冷的目光如電般射向屏風方向!那兩個守在門口的中山裝大漢也聞聲而動,手立刻按向腰間,警惕地盯著屏風。
曉薇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屏風後面有人?!是偷聽者?還是…?
「張長官」使了個眼色,一個中山裝大漢立刻拔出腰間的駁殼槍,小心翼翼地朝屏風走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吸引。月仙握著髮簪的手也微微鬆動,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不定。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一股無法抗拒的、冰冷至極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曉薇的意識!視野再次劇烈扭曲、旋轉!符袋裂縫處滲出的怨血變得滾燙,彷彿在灼燒她的靈魂!血梳的怨念在咆哮!它不允許她看到屏風後的真容!它要她看的,是月仙的死亡!是它無盡怨毒的源頭!
「不——!」曉薇在意識的深淵中絕望嘶喊。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再次瘋狂破碎、模糊!醉夢樓的奢靡喧囂、牡丹廳的劍拔弩張、月仙絕望的臉龐、「張長官」陰鷙的眼神…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間被拉長、撕裂,然後被一股更為濃郁、更為純粹的黑暗和血腥所吞噬!
視野再次清晰時,曉薇發現自己竟然身處一個狹窄、昏暗、充滿了濃重血腥味和清潔劑刺鼻氣味的空間裡!這裡…是醉夢樓後巷的垃圾處理間!堆滿了空酒瓶、殘羹冷炙和骯髒的麻袋。
而她的視角…竟然詭異地變成了第一人稱!她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那雙屬於清潔工老吳的、佈滿老繭和污漬、此刻卻在劇烈顫抖的手!她正透過老吳的眼睛,經歷著那最恐怖的一幕!
「自己」的手顫抖著推開了牡丹廳的後門(清潔工專用的通道)。濃烈的血腥味撲鼻而來!比垃圾間的氣味濃郁百倍!

視線抬起——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猩紅的地毯上,靜靜躺著一個人影。
一身刺目驚心的大紅色!不是舞廳的旗袍,而是…一件樣式古舊、繡著繁複龍鳳呈祥圖案的正紅色嫁衣!寬大的袖口,層疊的裙擺,在昏暗的光線下如同盛開的血色曼陀羅。
視線顫抖著上移。
嫁衣包裹的脖頸處,一圈深紫色的、觸目驚心的勒痕深深嵌入皮肉,清晰地印著粗繩…或者…是手指用力扼壓的恐怖痕跡!
再往上…
曉薇的靈魂發出了無聲的尖叫!意識幾乎要崩潰!
嫁衣之上…沒有臉!
那是一團模糊的、無法辨認的、血肉和破碎皮膚混合的恐怖之物!整張臉皮…被以一種極其殘暴、野蠻的方式…硬生生撕扯掉了!露出了下面暗紅色的肌肉組織和森白的頜骨輪廓!空洞的眼窩如同兩個深不見底的血洞,凝固著無盡的痛苦、驚恐和怨毒!曾經傾倒眾生的美麗容顏,此刻只剩下地獄般的猙獰!
在血泊的邊緣,靜靜躺著一把斷成兩截的骨梳。梳背上纏枝蓮花的紋路被暗紅的血液浸透,幾根梳齒間,纏繞著幾縷帶著頭皮碎肉的、長長的烏黑頭髮…
「啊…呃…」 曉薇的喉嚨裡發出老吳那驚恐到極致的、不成調的嗬嗬聲。她(他)的視線因極度的恐懼而瘋狂顫抖,幾乎要暈厥過去。
就在這時!
牡丹廳連通走廊的正門被猛地推開!刺眼的光線湧入。
那個穿著深灰色條紋西裝的「張長官」帶著兩個中山裝手下,大步走了進來!他的臉色鐵青,眼神陰沉得可怕,嘴角緊抿,透著一股殘暴的戾氣。他的西裝袖口似乎有輕微的褶皺,右手手背靠近虎口的位置,赫然有著幾道新鮮的、深深的抓痕!正在滲出細小的血珠!
他的目光先是冰冷地掃過地上月仙那慘不忍睹的屍體,眼神裡沒有一絲波動,只有濃濃的厭惡,彷彿在看一堆骯髒的垃圾。隨即,他那淬毒般的視線,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猛地鎖定在站在後門口、嚇得魂飛魄散、如同爛泥般癱軟下去的清潔工「老吳」(也就是此刻的曉薇)身上!
「張長官」的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但那口型,曉薇看得清清楚楚,如同惡魔的低語,烙印進靈魂深處:
「…找‧到‧你‧了…」
這無聲的四個字,帶著無盡的殺機和掌控一切的殘忍!緊接著,「張長官」的目光下移,落在了月仙屍體旁那斷裂的骨梳上。他眼中閃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難以置信的錯愕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忌憚?但這情緒瞬間被更深的陰鷙取代。
他沒有絲毫猶豫,大步上前,彎下腰,竟直接伸出那隻帶著抓痕的手,粗暴地從血泊中撿起那半截纏繞著頭髮、沾滿了鮮血的梳背!動作迅捷而冷漠。
然後,在曉薇(老吳)驚駭欲絕的注視下,「張長官」的目光再次如冰錐般刺來。這一次,他沒有再做口型,而是緩緩地、清晰地、用一種宣告死亡般的冰冷語調,對身邊的中山裝手下吐出命令:
「…處‧理‧掉‧他。」
轟——!
這三個字如同喪鐘在曉薇的腦海中炸響!無邊的恐懼如同海嘯般瞬間將她淹沒!她感覺自己就是那砧板上的魚肉!老吳當年的絕望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與此同時,懷中那個符袋猛地爆發出滾燙的灼熱感!彷彿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從裂縫中刺出!月仙那無盡的怨毒、痛苦、不甘和對「張長官」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漿般順著那灼熱的聯繫,瘋狂地湧入曉薇的意識!要將她的靈魂徹底撕裂、吞噬、同化!
「啊——!!!」
現實與幻境的界限徹底崩潰!曉薇發出一聲淒厲至極、不似人聲的慘叫,意識如同被投入絞肉機般瘋狂旋轉、撕裂!眼前最後的畫面,是「張長官」那張冷酷無情、如同修羅惡鬼的臉,和他手中緊攥著的、那半截滴血的骨梳!
第四章:怨靈共生
「曉薇!曉薇!醒醒!快醒醒!」
焦急的呼喊聲由遠及近,像隔著厚重的玻璃。劇烈的搖晃感傳來,伴隨著臉頰被拍打的輕微刺痛。
曉薇猛地睜開眼,劇烈地喘息,如同瀕死的魚。刺目的光線讓她瞬間閉上眼,淚水洶湧而出。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炸開。全身的肌肉痙攣般抽搐著,冷汗浸透了衣服,冰冷地貼在身上。鼻腔裡似乎還殘留著醉夢樓那混合著血腥、脂粉和垃圾的惡臭,耳邊迴盪著「張長官」那冰冷的「處理掉他」的命令。
「陳…陳伯?」她艱難地辨認出眼前模糊的人影,聲音嘶啞乾澀,喉嚨火辣辣地疼。
「謝天謝地!你總算醒了!」陳伯滿頭大汗,臉色比曉薇好不了多少,他手裡還抓著幾張濕漉漉的符紙,空氣中瀰漫著艾草燃燒後的煙氣和濃烈的檀香味。他環顧四周,眼神驚駭:「你…你剛才被拉進去了?進到…那個晚上了?」

曉薇顫抖著點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劫後餘生的戰慄。她掙扎著想坐起來,卻發現渾身軟得沒有一絲力氣。低頭看向懷中,那個暗黃色的符袋依然貼身放著,但表面的裂痕似乎又擴大了幾分,邊緣處乾涸的暗紅血跡觸目驚心。更讓她心膽俱裂的是,那符袋此刻竟在微微地、有節奏地起伏著!如同一個…沉睡的活物在呼吸!一股冰冷、黏膩、充滿怨毒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絲絲縷縷地透過布料滲透出來,纏繞著她的心臟。
共生!這個詞如同毒蛇般鑽入她的腦海。血梳的怨靈,已經部分掙脫了符咒的束縛,開始與她的生命本源糾纏!她不再是單純的載體,而是正在成為怨靈復仇的…容器!
「共生…」陳伯顯然也察覺到了符袋的異樣,臉色煞白,手指顫抖地撫過那擴大的裂痕,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沉重和絕望,「比我想像的…快太多了…那晚的怨氣衝擊…太強…符咒快壓不住了…」他看著曉薇毫無血色的臉,眼神痛苦,「曉薇…你…你在裡面看到了什麼?那個『張長官』…是誰?」
曉薇閉上眼,強忍著靈魂深處傳來的撕裂感和冰冷的怨毒,將自己在幻境中的所見所聞,尤其是「張長官」的長相特徵、他手背的抓痕、他撿起血梳的動作、以及對老吳下達的滅口令,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
「…他…他姓張…絕對是情治單位的高層…手背有抓痕…是月仙反抗留下的…他拿走了那半截帶血的梳背…他…他就是兇手!」曉薇的聲音因激動和恨意(這恨意不知是她自己的,還是來自體內那怨靈的)而顫抖。
「張…抓痕…拿走血梳…」陳伯眉頭緊鎖,飛快地思索著,突然,他眼中閃過一道驚駭的光芒,猛地抬頭,壓低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名字:「張…正…濤?!」
「張正濤?」曉薇茫然,這個名字對她來說很陌生。
「張正濤!」陳伯的語氣無比肯定,帶著刻骨的寒意,「戒嚴時期,台北警備司令部情報處的副處長!後來一路高升,位高權重!手眼通天!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酷愛玩弄權術!他最大的特徵,就是右手虎口到手腕內側,有一道很長的舊疤,據說是早年抓捕地下黨時留下的!如果再加上你看到的、月仙反抗留下的新鮮抓痕…」
一切都對上了!兇手的身份,呼之欲出!
「那…那老吳…」曉薇想起老吳最後的結局,心頭一緊。
「恐怕…凶多吉少。」陳伯嘆息,眼神黯然,「那種人的一句『處理掉』…在那個年代,就是一道催命符…」
巨大的憤怒和悲涼瞬間淹沒了曉薇。月仙的慘死,老吳的無辜被害,兇手的逍遙法外甚至飛黃騰達,還有那被強行掩埋半個多世紀的真相…這滔天的冤屈和怨毒,此刻正通過那冰冷的符袋,源源不斷地注入她的體內!
就在這時!
嗚嗚嗚…嗚嗚…
一陣極其壓抑、充滿了無盡痛苦和怨毒的女子哭泣聲,毫無徵兆地直接在曉薇的腦海深處響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貼近!彷彿那怨靈就蜷縮在她的意識角落裡悲鳴!與此同時,一股強烈的、無法抗拒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潮水般衝擊著她的思維:
「…殺…了…他…殺…了…張…正…濤…」
這意念充滿了純粹的、毀滅性的殺戮慾望!是月仙的執念!它不再滿足於尋找真相,它要復仇!它要兇手血債血償!而它選擇的復仇之手,就是林曉薇!
「不…」曉薇痛苦地抱住頭,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這冰冷的殺意侵蝕、同化,「不能…殺人…那是犯法…」
「…他…該…死…」怨毒的意念更加洶湧,帶著刻骨的恨意,「…幫…我…殺…了…他…否…則…」一股冰冷的窒息感猛地扼住了曉薇的喉嚨!彷彿有一雙無形的手正在收緊!她眼前發黑,劇烈地咳嗽起來,無法呼吸!
「曉薇!」陳伯大驚,立刻抓起一把香灰混合著符水,強行灌入曉薇口中,同時將一張硃砂寫就的「淨心神咒」符紙拍在她額頭!
「呃…」冰涼的符水和嗆人的香灰讓曉薇的神智暫時清明,喉間的窒息感稍減,但腦海中那怨毒的哭泣和殺戮的意念並未消失,只是被暫時壓制,如同潛伏在深淵裡的惡獸,隨時準備再次撲出。
陳伯看著曉薇眼中時而清明、時而閃過怨毒紅光的掙扎狀態,臉色凝重到了極點:「不行!這樣下去不行!共生加深,怨靈的執念會越來越強,遲早會徹底控制你!我們必須找到能暫時安撫或轉移它執念的東西!那枚銀燕胸針!金燕玲留下的那枚!你說上面刻著『Y.L』?」
曉薇虛弱地點頭,從貼身口袋裡摸出那枚冰涼的銀燕胸針。
陳伯接過胸針,仔細端詳著翅膀內側的「Y.L」刻痕,又湊到鼻尖嗅了嗅,眉頭緊鎖:「這上面…殘留的氣息很微弱…但確實和那怨靈同源…是月仙的東西無疑。『Y.L』…燕翎?玉蘭?還是…」他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微光,「曉薇,你還記得月仙唱的那首歌嗎?《月兒彎彎照九州》?」
曉薇點頭,那哀婉的曲調猶在耳畔。
「幾家夫婦同羅帳…」陳伯喃喃自語,「她的執念,除了復仇,根源恐怕還在於那個未能完成的婚約!那個在大陸等著她的『未婚夫』!這枚胸針,『Y.L』,會不會就是她未婚夫名字的縮寫?或者…是他們之間的定情信物?如果我們能找到關於這個『未婚夫』的線索,或許…能暫時轉移或緩解怨靈最核心的執念!為我們爭取時間!」
這無疑是絕境中的一絲曙光!曉薇眼中燃起希望。找到那個「未婚夫」,無論生死,至少能觸及月仙怨念中最深沉的遺憾和牽掛,或許能讓體內這狂暴的怨靈稍得慰藉!
「可是…從哪裡找?只知道名字縮寫『Y.L』,還有可能在大陸…大海撈針啊!」曉薇感到一陣無力。
「還有一個地方!」陳伯眼神銳利起來,「金燕玲的信裡提到,月仙在託人打聽回大陸的船期!她當時找的是誰?能弄到船票的,在那個年代絕非普通人!很可能就在醉夢樓附近活動!我們得去西風町舊址!現在就去!趁著還有點陽光!怨靈在白天的力量會被削弱一些!」
事不宜遲!曉薇強撐著虛軟的身體站起來,將那枚銀燕胸針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觸感似乎帶來一絲微弱的平靜。陳伯重新加固了符袋的封印,又在她身上貼了幾張符咒。兩人顧不上收拾滿屋狼藉,匆匆下樓,驅車直奔西風町。
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但曉薇坐在車裡,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體內那股陰寒的氣息如同活物般盤踞著,符袋每一次輕微的起伏都牽動著她的神經。腦海中,月仙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和「張長官」冷酷的眼神不斷交替閃現。她死死攥著胸針,指關節發白。
車子穿過繁華的街區,漸漸駛入一片正在大興土木的地段。高聳的「新世紀商業大樓」鋼筋骨架已經拔地而起,機器轟鳴。而在大樓工地後面,被高高的藍色鐵皮圍擋隔開的角落裡,還殘留著一小片未被徹底剷平的斷壁殘垣——正是醉夢樓當年的遺址。
陳伯將車停在圍擋外。兩人下車,繞過圍擋,鑽進那片散發著塵土和腐朽氣息的廢墟。
這裡比上次更加破敗。殘存的半堵磚牆上佈滿苔蘚,地上散落著碎磚瓦礫和生銹的鐵皮。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陳腐味道。陽光被周圍的高樓和圍擋遮擋,廢墟裡光線陰暗,溫度驟降。
「分開找!留意任何可能有線索的東西!舊招牌碎片、刻字的磚頭、埋在地下的雜物…動作快點!」陳伯低聲吩咐,警惕地環顧四周,手中捏著幾張符紙。
曉薇點點頭,強忍著身體的不適和靈魂深處怨靈的低語干擾,開始在瓦礫堆中仔細搜尋。她彎下腰,手指拂過冰冷的斷磚,撥開雜草。每一次觸碰冰冷的物體,都感覺體內的陰寒之氣蠢蠢欲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除了更多的碎磚爛瓦,一無所獲。焦慮和體內怨靈的躁動讓曉薇的額頭滲出冷汗。就在她快要絕望時,腳下突然被一個硬物絆了一下。
「哎喲!」她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低頭看去,是一塊半埋在泥土裡、邊緣不規則的厚實青石板,上面似乎刻著什麼。
她蹲下身,用手撥開上面的浮土和苔蘚。
石板表面,顯露出幾個模糊卻依稀可辨的繁體陰刻大字:
「永…豐…船…務…聯…絡…處…」
永豐船務聯絡處?!
曉薇的心臟猛地一跳!金燕玲的信裡提到,月仙在託人打聽船票!這個「永豐船務聯絡處」會不會就是當年私下經營偷渡船票的黑市據點?它就藏在醉夢樓附近?!
她激動地抬頭想喊陳伯,卻發現陳伯正蹲在廢墟的另一頭,對著一面相對完整的殘牆,手裡拿著一個小刷子,小心翼翼地刷著牆根處的泥土,神情無比專注。
「陳伯!我找到…」曉薇的話音未落。
嗚——!
一陣突如其來的、極其猛烈的陰風毫無預兆地從廢墟深處捲起!風力強勁,捲起地上的塵土和碎屑,如同小型沙塵暴,瞬間迷住了兩人的眼睛!風聲尖嘯,如同無數怨魂在耳邊慟哭!
與此同時,曉薇懷中的符袋如同心臟般劇烈地搏動起來!裂縫處再次滲出濃稠的暗紅色液體!腦海中,月仙那怨毒的哭泣聲陡然變成了尖利的嘶嚎!一股強大無匹的、冰冷刺骨的吸力再次從符袋中傳來!
「不好!是它!它感應到這裡殘留的氣息了!」陳伯大駭,顧不上牆根的東西,猛地朝曉薇撲來!
但已經晚了!
曉薇只感覺眼前一黑,那股力量比前兩次更加狂暴!視野瞬間被拉扯、扭曲!這一次,她甚至沒有經歷黑暗的過渡,眼前的景象如同破碎的鏡面般重組——
不再是奢靡的舞廳,不再是血腥的垃圾間。
眼前是一條狹窄、骯髒、充滿魚腥和劣質桐油氣味的小巷。潮濕的石板路,斑駁的牆壁上貼滿了各種褪色的廣告和「嚴禁偷渡」的告示。空氣濕冷,天空陰沉得如同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她的視角…又變了。這一次,她正躲在一個堆滿破爛漁網和木桶的陰暗角落裡,緊張地探頭向外張望。視線的焦點,鎖定在巷子對面一扇不起眼的、油漆剝落的木門上。門楣上掛著一塊歪斜的木牌,上面寫著:「永豐漁具行」。
永豐!就是石板上刻的那個「永豐船務聯絡處」!這裡是它的偽裝!
透過「自己」的眼睛(曉薇感覺這次的視角主人,可能就是月仙本人!),她看到一個穿著素色碎花棉布旗袍、用頭巾包住大半張臉的年輕女子(正是月仙!),正緊張地左右張望,然後快步走到那扇木門前,有節奏地敲了幾下。
門開了一條縫,一個滿臉橫肉、眼神警惕的光頭漢子探出頭來。兩人低聲交談了幾句。光頭漢子似乎很不耐煩,揮手驅趕她。月仙焦急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用手帕包裹的小布包,塞了過去。光頭漢子掂量了一下,臉色稍霽,又低聲說了幾句,然後指了指巷子深處一個方向,關上了門。
月仙似乎鬆了口氣,裹緊頭巾,匆匆轉身,朝著光頭漢子指的方向快步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的陰影裡。
曉薇(月仙)的視線正要收回,突然!
巷子口的光線一暗。
一個穿著深灰色條紋西裝、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的男人,如同鬼魅般出現在那裡!正是「張長官」——張正濤!他身後還跟著兩個穿著便裝、但眼神銳利如鷹的手下。
張正濤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精準地掃過巷子,瞬間就鎖定了月仙消失的方向!他嘴角勾起一絲殘酷的、貓捉老鼠般的冷笑,沒有立刻追趕,反而將目光緩緩移向…曉薇(月仙)藏身的這個角落!
那淬毒般的眼神,彷彿穿透了時空和藏身的破爛漁網,直直地刺入了曉薇的靈魂深處!充滿了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掌控生死的漠然!
曉薇(月仙)的心臟瞬間被無邊的恐懼攥緊!幾乎停止跳動!她(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將身體死死縮進陰影裡。
張正濤似乎並未發現具體藏身處,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帶著手下,不疾不徐地朝著月仙消失的方向跟了上去。
就在曉薇(月仙)以為躲過一劫,剛要鬆一口氣時——
視野猛地一陣劇烈晃動!
眼前的骯髒小巷、剝落的木門、張正濤離去的背影…所有的一切如同破碎的鏡面般轟然炸裂!
取而代之的,是刺目的閃光燈和此起彼伏的快門聲!
她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光鮮亮麗、卻又充滿虛偽客套的場合。巨大的水晶吊燈,紅地毯,衣香鬢影。台上,一個頭髮花白、穿著筆挺中山裝、胸前掛滿勳章的老者,正滿面紅光地接受著眾人的掌聲和恭維。老者雖已暮年,但那冷峻的輪廓、鷹隼般的眼神…曉薇瞬間認出——是張正濤!是幾十年後、位高權重、功成名就的張正濤!
此刻,他正春風得意地站在聚光燈下,享受著晚輩和社會名流的簇擁。一個穿著考究西裝、氣質儒雅的中年男子恭敬地攙扶著他,看眉眼,正是張正濤的兒子,張紹華。而張紹華身邊,站著一位穿著精緻套裝、笑容得體、氣質幹練的女士——正是曉薇在電視上見過的,現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沈曼君!
「…張正濤老先生…一生功勳卓著…為社會安定…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特此頒發『終身成就獎』…」主持人慷慨激昂的聲音透過麥克風迴盪在會場。
看著台上那個道貌岸然、享受著無上榮光的老人,曉薇的靈魂深處,一股前所未有的、焚天煮海般的怨毒和恨意如同岩漿般轟然爆發!瞬間沖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思緒!那不是她的恨!是月仙的!是那被殘忍剝皮、穿著嫁衣慘死的冤魂的!是那被無聲「處理」掉的清潔工老吳的!是半個世紀被強行掩埋的真相的!
「…殺…了…他…」怨靈的意念如同億萬根冰針刺入大腦,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
「…就…是…現…在…」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操控著曉薇的身體!
現實與幻境的壁壘在這一刻徹底消失!曉薇感覺自己的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她的手,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猛地伸向自己的腰間——那裡,不知何時,竟然憑空出現了一把冰冷、沉重、閃爍著致命寒光的…手槍!
槍柄牢牢地握在她的手中!食指,正不受控制地、緩緩地…扣向扳機!
槍口,隔著喧囂的人群,精準無比地…鎖定了台上那個笑容滿面、正準備接受獎盃的張正濤!
「不——!」曉薇的意識在靈魂深處發出絕望的嘶喊!她拚命掙扎,想要奪回身體的控制權!但那股怨毒的意念如同鋼鐵枷鎖,死死地禁錮著她!冰冷的槍身傳來金屬的質感,扳機正在一點點地向後移動!
台上的張正濤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那雙鷹隼般的眼睛,如同幾十年前在西風町後巷一樣,銳利如刀,穿透人群,猛地朝曉薇所在的方向掃視過來!
兩道目光,跨越了半個世紀的血海深仇和滔天冤屈,在這一刻,於虛幻與現實的交錯點上,轟然對撞!
扳機,即將扣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