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裡,總有那麼些地方,藏著年輕人的夢想。
艾琳的畫室,便是其中一隅。她不是那種喧譁張揚的畫家,她的畫,像她的人,溫厚而內斂。用色大膽,卻不失真誠,畫裡的光影,總帶著幾分人情味。她常說,色彩是會說話的,能將心底的感受,悄悄告訴看畫的人。
艾琳的心思,大多都花在研究這些色彩如何與人的情緒搭上邊。她寫了厚厚一本筆記,裡頭密密麻麻地記著,哪種藍是等待,哪種黃是思念,還有各種顏色交織,又會牽動出什麼樣的感受。這些,都是她多年來對生活細細體會,再用畫筆一點點描出來的。直到遇見傑克.羅斯。
傑克在藝術圈裡,算是有點小名氣,雖然他本身的作品普普,但總能一眼看出誰是璞玉,然後將那璞玉琢磨得發光發亮。艾琳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小畫展上。她有些侷促地站在自己的畫作旁,傑克卻像一道和煦的光,走到了她面前。他看著她的畫,眼神溫柔而深邃,輕輕地說:「艾琳小姐,您的畫,很有溫度。」那聲音,像燥熱的夏日裡,突然吹來的一陣涼風,吹散了艾琳心頭所有的緊張。
打從那以後,艾琳的生活便多了一道亮色。傑克對她好,那是沒話說的。他常來畫室看她作畫,兩人從畫藝聊到人生,總有說不完的話。傑克特別喜歡聽艾琳講她的色彩理論,不但專注凝神地聽,他看著艾琳的眼神,充滿欣賞、愛慕及誠懇,他稱讚艾琳是天生的藝術家,說她的想法獨特,總能給他許多啟發。他甚至對艾琳那些未公開的畫作草圖,表現出孩童般的好奇與驚嘆,總會鼓勵她:「艾琳,這些太棒了,別藏著,要讓全世界看見你的光芒。
很多時候,才華不是總能被看見的,但是,傑克看見了。

他替她張羅展覽,介紹畫商,帶她出入一些她從未想過的高雅場合。每一次艾琳面對業界的陌生與緊張,傑克總能恰到好處地給予支持與鼓勵。「艾琳,你天生就屬於這裡。」他溫柔地握著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語,那股微微的,說不出究竟是什麼的躁動,在她心裡亂竄。她將自己對藝術的所有熱情,對傑克的所有信任,都傾囊而出。那本色彩理論的筆記,那些還在構思中的畫作草圖,她都毫不藏私地與傑克分享。在他面前,艾琳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與信任,她深信這份愛與支持將是她藝術生涯最堅實的基石。他們還約定,將一個由兩條扭曲線條組成的獨特符號,作為他們愛情的見證,它會悄悄地藏在他們各自最重要的作品裡。
艾琳在傑克的幫忙下,漸漸有了些名聲,她被譽為畫壇的「小雛菊」,清新而明亮,她也鼓勵傑克,不要放棄作畫,雖然他絕對是策展的人才,也有看畫的獨到眼光,但艾琳知道,傑克最希望的,還是他自己的畫也能闖出名氣。
他們倆像對金童玉女,一個張羅一切,一個作畫。在這圈子裡,讓人看的好生羨慕,幸福也不過就是這樣了。
某天,傑克發來訊息,告訴艾琳他要舉辦個人畫展的消息。艾琳興奮極了,還特地開了電腦,看策展的宣傳文案。然而,當她看到那篇稿子時,心臟像是猛地被人狠狠捏住,無法呼吸。文案中,傑克慷慨激昂地闡述著他「獨創」的「光影與情緒色彩」理論,以及一系列「前所未有」的,關於「對比色」如何觸動觀者情感的「新穎」概念。艾琳在電腦前,點下影片,看著傑克自信的臉龐,聽著他口中那些本該屬於自己的字句,全身像被抽乾了血液,一陣涼意。
甚至,他還在宣傳影片最後,感謝了艾琳給他的靈感。
更諷刺的是,傑克策展的標誌,竟是那個他曾隨手畫在餐巾上,說代表「我們的愛」的扭曲線條符號。但這次,他解釋說,這個符號代表「藝術的無限可能」。
艾琳的臉整個刷白,冷汗濕透了她大半的襯衫,只露出一雙修長的玉腿,她想起身,卻又一個不穩地跌坐回椅子。
在她傳了無數個疑問和關心之後,傑克忙的沒有回艾琳任何訊息,她就待在畫室裡,不停地作畫,直到傑克的畫展過了,報紙雜誌上大幅報導傑克的作品,甚至,他還有了經紀人,那個以美艷能幹出名的愛麗絲,傑克曾私下說過,最受不了愛麗絲的浮誇,只有艾琳的清新足以讓他傾倒。
三個月過去,艾琳看著報紙上傑克意氣風發的笑容,心裡那股不甘與憤怒,像枯木逢春般,竟冒出了點點新芽。
艾琳收斂了情緒,將所有的傷痛與不甘,化作筆下的線條與色彩。她深入簡出,幾乎睡在畫室,花了半年多的時間,默默地創作著。這次,她不再用張揚的顏色,而是以沉靜的筆觸,繪製一系列抽象畫。每一幅畫,看似獨立,卻都暗藏著玄機。
艾琳以「匿名藝術家 -RA」的名義,在城郊一家新開的小藝廊舉辦了名為「迴響的低語:尋找失落的色彩」的展覽。她沒做太多宣傳,只是請一位老友在藝術社群裡,輕輕提及「有個匿名藝術家的作品,對色彩的理解極為深刻,且充滿了故事性」。
消息傳開,藝術界的好奇心被勾了起來,頓時,這個展覧,吸引了眾多名人及藝術家,傑克.羅斯自然也收到了邀請函。他一向自詡為藝術伯樂,對於這種「神秘」的展覽,他當然不會缺席。他帶著一貫的從容自信,走進了小藝廊。
然而,當他的目光掃過一幅幅畫作,他臉上的笑容開始僵硬。他看到《斷裂的彩虹》,腦海中閃過了艾琳筆記裡那些熟悉的詞句。當他發現角落裡,那個他與艾琳之間專屬的「愛情符號」時,他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人狠狠地捏了一下。全身血液倒流,一陣寒意從腳底直竄腦門。他知道,這不是巧合,這是在向他攤牌,而且是用他最熟悉,卻又最無法辯駁的方式。
藝廊裡,人們對這些畫作議論紛紛。有評論家讚嘆「匿名藝術家 RA」對色彩的理解超凡入聖,每副畫都像蘊藏了即將奪畫而出的感情,不是愛,而是一種打進人心的震撼,一種極為強大的力量。有人則低聲說:「這作品的某些想法,怎麼和傑克.羅斯前不久的展出那麼相像,但絕對更加的深刻!」
傑克感到前所未有的焦慮與不安。他想辯駁,想解釋,卻又無從說起。那些畫作沒有指名道姓,卻字字句句都在述說著他的謊言。漸漸地,藝術圈裡,關於傑克「抄襲」與「背叛」的流言像無形的毒藥,悄悄地蔓延開來。大家也開始重新審視傑克的「才華」,一些業界夥伴也開始對傑克投以懷疑的目光。他曾經引以為傲的名聲,像被蛀空的木頭,在眾人的注視下,一點一點地崩塌。
「迴響的低語」畫展,在藝術圈掀起了一陣旋風。所有畫作在開展第三天便全數售罄。那些從畫作中感受到的,如浪潮般洶湧的情感,讓買家們心甘情願地掏出錢包。他們都說,這畫裡頭有故事,而且是一個「會呼吸」的畫。
傑克為了撇清自己與「匿名畫家 RA」的關係,也為了證明他沒有抄襲之嫌,他特地花錢買下其中一幅名為《倒影之謎》的畫。他將畫作掛在辦公室最顯眼的地方,彷彿,這只是他懂畫愛畫的證明。
然而,真正奇妙的事情,是在畫作被買下,帶回家裡、掛在牆上之後,才悄然發生。
一個年輕的夫婦買了一幅畫,將它掛在客廳。有一天,他們坐在沙發上,不經意抬頭望向畫作。畫中的抽象色彩,忽然在他們眼中變成了一幅生動的畫面:他們可以看見,艾琳與傑克坐在陽台喝咖啡,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溫暖又明亮。兩人笑得很開心,傑克溫柔地牽起艾琳的手,而艾琳的眼中充滿了信賴與愛意。這是一幅多麼甜蜜的景象啊!可夫婦倆看著看著,心中卻莫名湧上一股說不出的,強烈到無法抑制的酸楚與傷心,好像畫中的幸福是那麼脆弱,一碰就碎。
另一個買家,是一位與傑克有過生意往來的畫廊老闆。他把畫掛在公司會議室裡,作為一個品味的展現。某天,他疲憊地抬頭望向畫作。畫裡也不再是抽象的色塊,而是傑克正和愛麗絲在燈光昏暗的餐廳裡打情罵俏,傑克的眼神裡盡是輕蔑與算計,而愛麗絲則以一種勢在必得的姿態回應著。這幅畫面,讓畫廊老闆的心中,驀地湧上一股極度的厭惡和憤怒。
沒有人知道是為什麼,但每一個買了畫的人,在某些時刻,都會從畫作中看到不同的景象,感受到不同的情緒。這些畫,就像一面面心靈的鏡子,讓艾琳的心情與感受,被魔幻地傳達給每一個買畫的人。
艾琳始終沒有現身,也從未承認自己就是「匿名藝術家 RA」。她只是遠遠地看著傑克從藝術神壇跌落,看著他從曾經的意氣風發,變得焦頭爛額,眾叛親離。那份被竊走的色彩理論,最終成為一道無形的枷鎖,牢牢地鎖住了傑克自以為是的才華。
她也再次拿起畫筆,這次,她畫的是為自己而活的坦然與自由。她的作品,因其真實與深刻,贏得了真正的尊敬。
至於傑克,有沒有從畫中看出什麼?沒有人知道,但聽說,偶而有人看過他,在郊區的酒吧裡買醉,對著一些濃妝艷抹的女人,打情罵俏,吹噓自己是知名的畫家。
只是,「RA」,代表了什麼呢?名字的縮寫?還是另有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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