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床後,我照慣例伸展按摩雙腿,我的手機收到訊息「嚴重風暴警報。預計於上午八點開始……其他提示:中度風暴。」外面雖然飄著雨,但天氣狀況並沒有如警報上所說的嚴重,或者應該說台灣太愛下雨,我已經習慣台灣的雨,所以對西班牙而言的「中度風暴」對我來說是小雨,這是經驗的落差和各地氣候文化的落差。
墨西哥姐妹阿姨比我早出發,我依著自己舒服的節奏收拾行李。
大約八點我離開庇護所走進鎮上,天還未亮的寂靜早晨,只見餐廳外熙攘人群,我走進去點了五歐元的套餐,咖啡、果汁、烤吐司、各種口味的果醬,草莓醬、奶油、蜂蜜、番茄莎莎醬,簡單的餐點卻很美味,我把每種醬料都吃得很乾淨。
我在護照上蓋章後,約九點出發。天已亮,雨暫時停歇,雲層仍盤據天空。
走到路口,兩個箭頭石碑指向相反方向,選擇障礙的我停下腳步,這真是一大難題。我想我的困難是,當我選擇其中一個,我勢必放棄另一個,我真想知道全部的風景。我打開手機看APP上的說明,左邊是經Samos,有機會參觀薩莫斯隱修院,右邊是經A Balsa-San Xil,比前者路線短七公里,但地形不平坦。我看著其他朝聖者都做出了選擇,最後我決定走向左邊往Samos,一來是因為不遠處有個聖地牙哥的大十字架紀念碑,我想去看看,二來是因為這兩天上山又下山,雖然距離較遠但我想走平坦舒服的路。
接下來的路沿著公路走,經過老舊的被山圍住的村莊,幾乎和自然生活在一起的村莊,我聽著水流聲,看著河的流動彷彿看見生命的流動。
一顆石頭被畫上纏繞圖案,下方寫著「L'ÉTOILE TERRESTRE QUI FAIT DU BIEN讓人感到美好的地球之星」寫下這句話的人一定也感受到行走在森林小徑,被河川大地滋養的美好吧。
Renche有座聖雅各伯教堂,它和墓園建在一起,墓園的門開著,如果我想知道教堂的門有沒有開就必須走進去,我深吸一口氣為自己做心理建設。在台灣,墓園就是墓仔埔,墓仔埔都帶有恐怖、陰森、鬧鬼的氛圍,可是在這裡在西班牙,教堂和墓園在一起,是希望和死亡的一起,生和死似乎是相同的,都一樣使人敬仰,我帶著對生命的敬畏和忐忑的心情走了進去,我一邊當作藝術品觀賞著墓碑,一邊在內心唸著阿密陀佛、神保佑走到教堂門前。門沒有開,我又趕緊走出來,雖然知道出生和死亡是一樣的,都應當抱持著愛去看待,沒什麼好害怕的,但是長久以來的社會文化,對死亡的恐懼,還有死人幾乎和魔神仔畫上等號的觀念,還是潛藏在我內心深處支配著我。
馬路的對面有一家Bar,我走進去借廁所,又忍不住點了蛋糕、巧克力牛奶、香蕉,除了是對店家的感謝,也是自己嘴饞想吃點東西。店內一幅畫是料理章魚的過程,婦人用剪刀把章魚腳剪成一塊塊,這幅畫展示加利西亞區(Galicia)的美食文化。我在護照上蓋章,代表自己到此一遊,向店家道謝後,我繼續上路。
沿途經過幾個小村莊,安靜到會以為沒有人在這裡生活,一路上都依著河水流過的地方行走,我看著水面上樹木的倒影,隨著風搖曳,也隨著風泛起漣漪。
在蓊鬱的樹林裡走著,旋即一棟巨大的建築現身於山林之間,像是隱居於山中的修士。時間約十二點,我走到Samos。
我往薩默斯隱修院(Monasterio de Samos)走去,它和朝聖之路的路線是反方向,不過距離不遠,壯觀的建築令我好奇,我必須要走去看看才行。我走進側邊開放的小門,進去後是紀念品店,我繞了一圈,似乎沒有其他門是打開的,我把護照給櫃檯人員蓋章,是一位年長的男性,我問著:「可以參觀教堂嗎?」他搖搖頭說:「不行。」我心想太可惜了,我看著門外貼著的告示,要參觀似乎要跟著導覽團,我走到外面欣賞著教堂立面,只能惋惜地離去。本想繞著修道院的外圍走一圈,但修道院實在太大,我沒有力氣再多走這一段路。
我往回走,附近沒什麼餐廳,也不確定有沒有開,我走進在轉角處的Bar休息,我看著菜單沒有什麼誘人的食物,點了一盤炸馬鈴薯和一罐可樂。我到地下一樓上廁所也順便參觀空間,我被眼前的畫面驚豔,我有看錯嗎?一整排窗戶望出去就是河流,沒想到這家Bar裡藏著寶藏,我決定坐在樓下,坐在河的旁邊。老闆幫我把食物送下來,我以為炸馬鈴薯會是薯條,其實是馬鈴薯塊淋上美乃滋,在這裡只要點有關於馬鈴薯的料理都像未知的驚喜,之前好幾次點主菜,我看著菜單寫著有馬鈴薯,但至今我已經吃過好幾種不同樣態的馬鈴薯。我打開手機確認接下來的路還有十五公里,大約是四小時的路程,而在走到Sarria之前沒有水,所以我得在Samos適當地裝一些水。
吃飽後我走上樓結帳準備出發,我轉過頭看見門外有台嬰兒車,我心想不會吧?我走出去一探究竟,熟悉的身影在我面前,我驚訝地説著:「你們怎麼會在這裡?!!!!!!」是我已經不知道上次見面是什麼時候的BOSS,我內心的喜悅滿溢出來,同時也想著「天啊,他們怎麼辦到的?」我知道他們一直在我後面,但我沒想到他們推著嬰兒車還能走這麼快,而且會如此突然的再遇見,而且是在我剛吃飽準備上路時,他們也剛好走到這,如果前面的任何一個行程有稍微的變動,我們就不會相遇了,這種難以言喻的巧合是我在路上一直在體驗的,彷彿有某種更大的力量早已安排好誰該和誰相遇。
「我們剛走到這,想說找個地方吃東西,你吃的這家怎麼樣?」
「沒有什麼食物,而且很貴,不過樓下的座位可以看到河,很美。我覺得可以考慮其他餐廳或看有沒有超市。」
「好呀,我們想一下。」
「你們走太快了吧,太扯了。」
「我們很努力在走,很累!你看我們的嬰兒車,輪子已經掉了一顆。你有預計哪一天走到Santiago嗎?我們昨天剛好有算過,應該會是十三號。」
「我覺得嬰兒車應該找你們代言。走到Santiago啊,我不知道欸,可能也是那時候吧。」
「你今天打算走到哪?」
「應該會是Sarria,你們呢?」
「其實我們應該要到了,只是我們走錯路,有個小鎮不是有兩個不同方向嗎?我們住的地方是要往另一個方向走,但我們沒注意到,所以要再繞過去……」
「哇……辛苦了。我把背包整理好就差不多要出發了,你們呢?」
「我們應該往前看看有沒有吃的。」
「一路平安,加油!」
「好,你也是,一路平安!」
這兩天我總感覺心情有點悶悶的,也許是快要走到終點,感受到旅程的即將結束,也可能是之前常常見到的好多人都不見了,路上都是陌生的臉孔,我想我是想念大家了,而此時的相遇,一掃我煩悶不明所以的心情,我帶著祝福出發。
天空下起雨來,可是我很開心。
我穿過森林,有人在山壁上留下字畫和一支畫筆,像是一幅給朝聖者的作品。
UMA HORA OU OUTRA.
TEREMOS QUE ENFRENTAR O
VALE DE LÁGRIMAS.
ATRAVESSA O VALE QUEM NÃO
SENTA PARA CHORAR.
─JEREMIAS 9-10,21
早晚有一天,
我們必須面對眼淚之谷。
能夠穿越山谷的,
是那些不坐下來哭泣的人。
─耶利米書 9-10,21
花叢中箭頭指引石碑的距離「Km126.222」逐漸減少的數字,是旅程的倒數。
我經過一戶人家,圍牆上掛著聖地牙哥大十字架的掛布,上方藍底白字的牌子寫著「熱情接待朝聖者」,我望向庭院,桌面擺了零食和茶水,我對食物沒有抵抗力,我走進去沖了杯熱巧克力。周圍擺了幾張塑膠椅,有種夢回媽祖進香的錯覺,我看見廁所的指示牌,嘗試打開木門,竟然還真的開了,走進去是一個乾淨整齊的房間,我才意識到這裡是旅館,我小心翼翼踩著濕搭搭的鞋子進去廁所,內心非常感謝主人的好客和招待。我在護照上蓋章,帶著一顆蘋果上路。
地上泛黃的楓葉和泥土攪和一塊,風咻咻地颳著吹落滿地的帶殼栗子。在台灣很常吃到糖炒栗子,但我沒看過長在樹上的栗子和掉在地上的栗子,它的外殼長滿了刺,我一邊小心地走在濕濘的路上,一邊得注意我的頭會被天外飛來的栗子砸到。
廣闊的草坪,放牧的牛群正在吃草,旁邊有座小聖殿,看起來頗有土地公的感覺,裡面的石頭雕像沒有清楚的五官,只看見一個聖人虔誠地雙手合十的姿勢,我想看起來更像是天使,後面的石刻拉丁文已經斑駁模糊,不知為何我感覺到一種安定的氣息。
水泥牆上紅色噴漆大大寫著「YOU ARE SO ALONE」有人用黑色奇異筆在SO畫上大叉叉,在旁邊寫著「NOT」,硬是把「你是如此孤獨」變成「你並不孤單」。這句話像是給我溫暖的叮囑,在這條路上,我總是一個人走著,可是我並不是一個人,我得記得這件事。
時間約六點,我走到Sarria,雨一直下著,我只想盡快往比戶所走去。走上長長的階梯後到了公立庇護所,我問著:「有床位嗎?」工作人員說:「有的,歡迎!」我感到驚喜,時間有點晚,我擔心會沒有床位,大家都說從Sarria開始的最後一段路人會變得很多,可能會搶不到床位,住宿也很難訂,不過我還是順利住進來了,我想可能是大家都害怕沒有位子所以都先預訂,我才能有床位吧,我感覺自己很幸運。
我走去我的床位,又遇見墨西哥姐妹阿姨,他們看見我時的眼神都閃閃發光,讓我想起了韓國阿姨。我洗好澡後就去手洗衣服,這裡的公共空間有些簡陋,我看著其他朝聖者從超市買了很多食材準備烹飪,才發現沒有廚具,只有一、兩個勉強可以煮食的鍋盤,他們無奈又克難地煎著雞蛋,從他們身上我看見活生生的教學案例,買食材前要先確認有沒有鍋碗瓢盆。
外頭仍下著雨,風很強勁,我快步走到最近餐廳吃晚餐,我想好好吃一頓朝聖者餐,一走進去,我問著:「菜單?」上面看起來似乎沒有朝聖者餐,我點了雞肉、鳳梨果汁、冰淇淋蛋糕。我看著有其他朝聖者近來,他們對著店員說:「晚餐?」店員請他們往裡面走,我才意識到或許是有朝聖者餐的,即使是到現在,我還是不太會點餐,雖然沒有前菜、主菜之分,不過雞肉端上桌時,旁邊有附著沙拉,所以也算是吃到完整的一餐。我看著甜點上桌時,讓我想起Day14在餐廳吃到的冰淇淋蛋糕,這無疑是這趟路上我最喜歡的甜點。
回到庇護所,我看著護照上沿路我搜集的印章,想著這一個是哪裡蓋的?那一個又是在哪裡?我已經走了很多路了呢。到了Sarria就表示剩最後的一百多公里,而明天開始,離Santiago的距離會從一百多公里的三位數變成二位數,可我總是想著,那然後呢?走完了然後呢?我不知道,我提醒自己,我在這裡,我現在就在這裡,我在當下,我在此時此刻,好好享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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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二)
Triacastela→Sarria
25.5k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