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得見一個月內的未來。
這件事現在說來容易，事實上是從小經歷多年的內心混亂、懷疑自己要瘋掉、我是不是看得到鬼、我有靈異體質嗎？等等諸多對自我的質疑之後，才好不容易得出的結論，也是隨著年齡增長才逐漸有辦法跟這種超能力共處。
聽爸媽說我還不會講話時，尤其是嬰兒時期，常露出看到恐怖畫面的表情而嚎啕大哭，他們還以為我有陰陽眼。等到會講話時，則因為分不清楚腦中閃現的畫面是現實世界還是未來景象而全部脫口而出，他們以為我只是想像力過於豐富的孩子，卻漸漸發現我講過的話在一個月內確實都成真了之後，才推論出我看到的是未來。
自那時起，這件事情就成了只有我們家人才知道的秘密，連親朋好友也不知道。這種事情一旦傳出去，難保不會引來想利用我算命的人，更糟的是被抓去做研究或實驗。所以爸媽從小就告誡我，這件事情絕對不能說出去，如果無法分辨看到的是不是未來的畫面，就不要講出來。
話說回來，我可是費了好一般功夫才有辦法分辨哪些是真的、哪些還沒發生，而這還不包含我自己的想像和記憶，全部混雜在一起。腦中的畫面並沒有用不同色調呈現，色彩濃度也相等，我活到現在還沒瘋掉也算是個奇蹟吧。
此外，因為這種超能力影響，我從小就不喜歡閱讀或觀賞虛構作品，對童話故事也非常不熟悉，這都是為了避免擾亂已經夠混亂的腦中畫面。
我能看到的是單一個人一個月內會發生、與其相關的最重大事件，無論好壞。舉例來說，假如對方在這一個月發票會中 200 元，還會跟好友大吵一架到幾乎絕交，那我會看到的是吵架的畫面，而不是發票中獎。如果中的是 200 萬，我大概就會看到中獎的畫面。
總之，這機制既神奇又淺顯易懂，還非常有效，雖然預知的時間範圍很短，但我看到的一定是嚴重性最高或最重大的事件，只要對方不改變當下的行為，看到的畫面絕對會發生。
換句話說，未來是可以改變的。我平常沒事不會把看到的景象說出來，即使在家也一樣，畢竟不管事件對他人來說多重大，對我來說大多仍是無關緊要的事情。除非看到涉及受傷或嚴重糾紛的事件，我才會跟爸媽透露，提醒他們避開某些地點、避免做某些事情。也託我這項能力的預防作用，我們家一直以來都過著與世無爭的平凡生活。
這不像電影演的，改變某種未來之後，同一件事情會以另一種形式發生。完全不會，避開的事情就是避開了，所以我的超能力對於度過一段平穩安全的人生有極大助益。唯一的例外大概是自然死亡，如果是意外死亡，只要避免在那段時間出現在不對的地方就能避免。自然死亡是躲不掉的。
對了，如果我想看自己的未來，只要照鏡子就可以了。我曾看過自己在傾盆大雨時走在路上跌倒，手撐到地面破皮血流如注，後來還留了一個小疤。那之後的一個月只要下雨我就不出門或趕緊躲到室內，順利避開小災禍。
我從來沒有接收過什麼宗教或神明的啟示，也沒聽過什麼崇高的聲音跟我講話，單純就是出生就被賦予了這種令人匪夷所思的能力。順帶一提，我去過的算命 99% 都是騙人的。
這算是具備這種能力的我專屬的惡趣味吧。算命推不掉的時候，我總想測試到底有沒有算命師可以準確說出我看到的畫面。平常沒事當然不會去，這種東西貴到咋舌，我只要照個鏡子就能掌握未來一個月的主要動向，誰要花大錢去聽江湖術士滔滔不絕的編造我未來的故事？
學生時代女生之間很流行算命和心理測驗那類，某次放學誤打誤撞就跟著同學一起去了一家據說很靈驗的算命店。輪到我的時候，我隨便編了一套故事，說一個月後有重要活動，想知道這一個月內有沒有什麼事情要注意的？
算命師微微皺眉，開始煞有其事的說我這一個月要小心身邊的小人，可能會從旁阻撓我，還要注意身體健康，畢竟不能小看壓力，也許會影響到一個月後的活動表現。
嗯，完全沒有說中。我看到的是會踩到路邊的狗屎，什麼小人還是壓力過大都不存在，因為重要活動也是假的嘛。我好幾次忍不住要笑出來，為了轉移注意力，我試圖對上他的眼神，看到中年算命師的太太要跟他離婚了，還真是陳腔濫調。
現實的確處處充滿陳腔濫調。擁有看到未來的能力，某種程度上也看得到陌生人的隱私，大多都是這類極其俗濫的故事，我已經看到無感了。不過，遇到討厭的人時候，只要看到對方因為長痔瘡去開刀或陷入麻煩的金錢糾紛，我的心情馬上就會好轉。這種時候這超能力倒是蠻實用的，是種不需要付諸實踐就能達到的痛快與爽快復仇。
我的超能力雖然幫我和家人避開不少原本可能會發生的不幸事件，卻也造就我和他人總是有意保持距離、沉默寡言，難以建立深厚緊密的關係，人生處事態度則是過於淡泊。我平常極力避免和他人眼神接觸，因為看到臉就會出現未來畫面，而他人的故事我早已看到煩了。從小到大身邊的同學和朋友大概覺得我很陰沉或難以接近，或說不定有人覺得我是因為害羞才不敢直視對方的臉？我只是單純對你的未來沒有興趣而已。
沒有人能真正了解我，這句話用在我身上完全不是誇飾，至少我到目前為止還沒遇過擁有和我完全相同能力的人。能比別人早一步看到未來，代表某種程度上我掌握了比常人更高層次的資訊，而這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扭曲了我作為一介人類的世界觀吧。
看著高中群組的同學會通知，我的心情備感沉重。我最不擅長應付這種應酬般的場合，學生時代班上分成好幾個朋友群，我勉強被分在某一群，跟小組內同學卻不太有話聊，更像是個幽靈組員的感覺。畢業後有出去聚餐幾次，也有小組聊天室，只是我每次都覺得尷尬，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回。前陣子看到同學快要結婚的消息，正在統計婚禮的出席人數，我實在是不想去，想說退一步就趁同學會的機會把禮金給他，然後早點離開吧。
走進餐廳包廂，看著長大成人之後的同學，我還是不知道該如何跟他們互動。學生時代看到的未來大多是些跟學業和家人吵架有關的芝麻綠豆小事，只有一次看到班上同學的親屬過世，但這並沒有讓我拉近跟他們之間的距離。聽到即將結婚的同學出聲叫我，我趕緊往他那桌走去，說了聲恭喜你要結婚了！同時從包包拿出禮金，說聲不好意思我那天沒辦法出席，想說先拿給你。
講話時順便看了一眼，他一個月內的大事就是結婚典禮，但這是那天我看到少數表裡如一的情況。這也是我不太和人建立深厚關係的一大原因：人會說謊，我看見未來的景象時，也往往會順帶看穿人們的謊言，而我總是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小時候炫耀著家裡多有錢、爸媽感情多好的小孩，我看到一個月內他爸媽分居了。說著考試都是靠自己苦讀的同學，我看到家裡幫他請了家教。
這些未成年人的謊，還沒進入成人真實世界的謊，都還算是無傷大雅。大人的謊言不一樣，為了抬高自己的身價、貶低身邊的人、讓自己有面子、展現身分地位、展示自己的成就，往往會說出與現實情況不符的謊，尤其是同學會這種昔日同窗相聚，這些年來其他人也不太清楚每個人實際狀況的場合，正適合撒這種謊。除了社群媒體的貼文 (那極度不可信) 以外，還有什麼比這種真人面對面的場合更適合炫耀呢？
以前班上最受歡迎的女生，長大之後更美了，她開心的分享著跟男友前陣子出國玩的趣事，我看到她去墮胎的畫面。班上的認真聰明書呆子，還記得他大學考上法律系，他說著平常在事務所多忙碌，我看到他律師考試再次落榜。班上以前是熱舞社的萬人迷，現在是王牌業務，我看到他的信用卡循環利率已經滾到好幾百萬，已經遲繳好幾個月了，財務狀況一團糟。已經成為人妻的文靜少女，育有一子，她的話還是很少，抵不住其他人的起鬨秀了全家合照，我看到她被尖酸刻薄的婆婆罵到哭，去身心科求診。
很久沒有在這麼短時間內如此高強度的接收他人負面的未來畫面，我的頭好痛。這些和現實的差距實在太遠，但我也只能當作不知道似的聽他們說。真可悲。眼看差不多要結束了，有人提議要不要回學校找老師？學校剛好離這邊不遠。
我到現在還是難以理解畢業後的學生「回學校找老師」這件事。或許有人對學校和老師有深厚的情感吧，或有非常尊敬或喜歡的恩師，只是與其說我對這些沒有感覺，不如說厭惡的比例還佔得比較高。那些以升學考試的壓迫教育為標竿的老師，到底有什麼好再見一次面的？學校的警衛和教官我也沒好印象。
剛才沒有趁去洗手間的時候開溜真是失策，轉眼間我們一群人走進教師辦公室，班導師以前是教數學的，也是我最討厭的老師，以前我上課沒事時動不動就會瞪他，希望可以看到他狗吃屎的悲劇畫面。他本人很愛透露自己的人生和家中資訊，大肆分享教育觀，依我看過的畫面，他的人生實在沒什麼好炫耀的。他女兒高中考不好，被他強迫重考一年，還是考不好。他自己中年才考上教師執照，在學校以四十幾歲高齡的菜鳥老師之姿成為所謂的王牌老師，卻因為太愛倚老賣老而樹敵不少。
總之，看見我們一行人走進辦公室，老師露出驚喜的開心神情，說很久沒有看到學生回來找他了！活潑的同學開始跟他講幹話，分享著自己的人生成就，聊著學校這些年來的變化，就像失散多年的好友，我和高中時一樣，一點也無法融入。我站在角落，瞪著我討厭的老師的臉，突然閃現車子打滑撞上電線桿的畫面，副駕駛座的他當場死亡。
喔？終於看到精彩的了。
原來這就是他的終結嗎？我的心情瞬間好轉，從原本站在角落慢慢移動到前面，露出真心的笑容和老師打招呼，說著自己的近況 (對了，我平常是在家接案的文字工作者，平常不太需要接觸人類)，反正他的死期不遠了，這些個人資訊說出來也罷，很快就會被帶進墳墓。老師又開始最擅長的說教，主張穩定的薪水對人生才有保障，我笑笑回說老師說的是，心裡想的是你這蠢豬，這個月就要死了你錢不管有多少都沒得花。
一個月後，我在社群媒體上看到他家人貼出老師意外過世的消息，湧入學生們驚愕的留言。我取消追蹤老師和這些同學之後刪掉帳號，也退出所有高中群組的聊天室，這樣那段過去就算告一段落了。
我又回到極力避免與人類眼神接觸的生活，雖然偶爾還是會看到一些畫面，但大致上還算平靜。我這微小的超能力，現在又回到只為我和家人所用，我想這樣是最好的狀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