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首次發表於個人臉書,並#筆桿力挺罷免到底。
➼ 散文後來有幸,收錄於蓋亞文化於2025七月出版著作《為什麼相信文學有力量》。
有時候也會懷念水彩顏料剛剛擠出,如蛋清般清澈、呈淡黃色的油,散發出的石頭與土壤味道。
色料光是用中文命名已經足夠美麗:鈷藍、鎘黃、松石綠、鏽紅、鈦白⋯⋯詞彙通常帶金字部首,又或是直接以礦石為名,紀念過去美術發展幾百年來,最原初的色彩取得方法。它們像是姓氏,能追溯色彩家譜與前世今生,千秋萬代。曖昧很好,曖昧即是詩意。不過在職場,它們必須有更科學的名字。數值趨於絕對,有其必要性。至少當同事說出C100M100,不會有人誤以為這顆車輪藍是草地綠。
我盯著螢幕上的檔案,色光RGB,轉色料CMYK,顏色沉了一階。再在「曲線視窗」的格紋裡,拉出橫向S型,存檔,可以了。專案經歷了一次大改,總算塵埃落定,暫放「待發檔」資料夾中。
身為一名畢業年分已超越大學修業時間的,專業設計工作者,不可以不知道自己當下在為誰工作。
「這份設計很好,唯一的問題是,現在地方藍營執政,整份都綠的,你要他們窗口綠著臉向長官提案嗎?」
「啊可是⋯⋯主題綠能環保,就,挺綠的啊?」我笑出聲,主管也笑出聲。整個辦公室瀰漫著我知道你很辛苦但稿還是必須改喔的尷尬。
我還沒習慣。在圖紙之外的現實世界裡,沾染在手指上的顏料並不只是色彩,可能代表精神與立場,驕傲與標記,身份與宣傳。廣告。商業。政黨。行銷。
第一次被家父咒罵「天然獨綠蛆」的時候,很難不動怒。那場爭執以我撕碎選舉公報作結,韓國瑜的笑容像「色彩增值」後直接貼在月世界的山壁素材上,皺紋遍佈。
青天白日滿地紅是從那時期開始,在我心中變髒的。無論是商業案件或私人塗鴉創作,皆避諱使用之。這無疑是廣告學、色彩心理學。我知道的。當年考統測前,老師再次幫我們複習納粹官方的色彩體系、紅黑白,卍字LOGO、軍服,乃至整份VIS設計。「希特勒向宣傳部的下屬強調,制服一定要帥,因為那種氣宇軒昂會讓年輕人嚮往,進而達到很好的募兵效益。」
設計概論課本裡,包浩斯設計學院的章節與德國近代史互文。它的校運無法與希特勒的名字脫勾,最終,在納粹政權壓迫下,於1933年閉校。也是在那一年,我的阿公阿嬤誕生在臺灣臺北。
抓著滑鼠繪製商業案件時,我常常天馬行空的What if⋯⋯如果希特勒年少時期的繪畫才能被肯定、被看見,他的名字依然會出現在設計課本吧?會與康丁斯基、馬瑟布勞耶或是其他現代主義大師齊名嗎?他會是商業廣告大師吧?歷史會不會就在那裡轉了彎呢?
再一題喔,如果臺灣真的被對岸侵略、統治後,以自身專業來說,我是有可能成為解放軍形象部忠貞黨幹設計師保命的嗎?「收復灣灣」後下一步應該就是在國際洗白,人權或DEI這塊很需要內容行銷。啊不過就連這些思考框架都很西化很民主很天真。習主席連少數民族的文化都要漢化、淨化,他又怎麼會容許性少數或變裝皇后成為廣告?就我這無可救藥的天然獨綠蛆腦袋來說,會不會還沒被關進集中勞改營就先被以「不可教化」的理由幹掉了?不得而知。
啊,真有趣。早年對政治三緘其口以保存活,晚年揮舞著國旗、歡呼著陳水扁上台、會在聖誕節選擇慶祝「行憲紀念日」的本省阿公阿媽,教養出了在大山大海浪跡半生的臺商兒子。而臺商教養出了一名頑固的臺獨活網查某囝。
如果血脈能化約為色帶,我家這一條色帶,與你家那一條色帶,交織在一起,成為網狀的色域。這片土地確實一直都是,色彩斑斕。
那場蔡英文大勝的選舉過去多年,家裡不再有過政治議題的熱吵。我仍然無法以言語或邏輯,精確描述父親身上的色彩。但我練習不再害怕使用「丈青色」配「辦桌紅」來畫圖。畢竟我可是一個喜歡拿筆創作、挑戰自己成見的人。它可以不髒的;它本來就不髒。是哪個廣告學大師盜用、綁架了它,讓你覺得它髒的?
得以自由詮釋觀點實在可貴。我幾乎是感激涕零,珍愛著臺灣環境裡,允許多元、張揚的色彩岐義(與艷俗市容大膽的用色?)
我們可以在必須科學、精準溝通的場合,調度CMYK數值、指定色彩描述檔。也可以用詞彙堆疊形容詞,來傳達文學的美學或意識形態(例如「海軍藍」的說法,就比「車輪藍」的審美再好一點、再莊嚴一點、良善一點?沒那麼戲謔⋯⋯吧)更可以拿起水彩筆,以最原始的方法,醮、轉圈、混合,得到某種不可言説,也不必言說的顏色。
過去學涯裡,如影隨形的中指筆繭褪去後,留下一個凹洞,沒有再長肉。按下去麻麻的,癢癢的,很適合停放筆桿。
趁著,黃色只能是皇帝黃,紅色只能是毛澤東紅之前。
——〈色彩詮釋權〉寫於 2O25.4.24 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