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以後,當煜銘渾然天成的輕嗓,在文化中心的廣場裡飄忽不定的傳出時,我與莉雅都為之感到震驚。那細絲如針的聲線,艱難透過來往人群的喧鬧;當落入耳膜時,只剩下幾波微微顫抖。在聽清的瞬間,我們都不自覺的駐足於殘影之中,像是定格的底片。煜銘認出了我們,他嘴角微微上揚,隨興的撥弦,在歌詞裡摻入幾句不雅字眼,使我們三人相視而笑。然而湊近一看,我與莉雅的笑容瞬間變得僵硬,吉他袋裡沒有幾塊硬幣,多是碎屑與灰塵。
「老地方。」煜銘在副歌結束後匆匆道來。我們心領神會,前往位於海岸的一家小餐酒館「拾巷」。它換了個老闆娘,原本簡約典雅的北歐裝潢也因此盡數換成紛雜的「台灣感性」風格,紅綠霓虹交錯,座椅說是復古,實為老舊。駐唱的看台,則變成幾張大圓桌,與一行寫著「VIP包廂」的標語。
煜銘推門而入,只見他臉上淺淺的法令紋與那張沒有一點鬍渣的臉旁形成鮮明對比。純論年紀,我們都是剛被歲月磨平稜角的一群。話裡話外不再調侃「不美麗的事物」,因為「不美麗的事物」已然內化成為我們人生的絕大部份:挑三揀四的客戶、自以為是的業界老闆和乳臭未乾卻以憨傻為價值的新生代。我與莉雅都深有同感,也深受其害。只有煜銘,他總感覺還沉靜在自己的世界裡,對於這些事興致缺缺。我們識相的停止了這段「俗世」的對話,轉而陷入了一陣沉默之中。
抿一口黑咖啡、用餐巾紙搓手、彼此閃躲著彼此的眼神,游移的視線不約而同地流向遠方的海灘。時間不知不覺已近傍晚。西子灣的夕陽伴著粼粼波光,正當落入地平線。那刻彷若舞台聚光燈似的,灑落著兩道光,一束側寫著煜銘的臉龐,另一束則照在海平面上一艘因海浪而起落的小船。我與莉雅面面相覷,分別朝著桌邊打起節拍,雙腳也跟著動作 ──「拍踏,拍踏,拍拍踏」。
你的、我的、脖頸肩 ; 流著、淌著、一艘船。
全然黯淡的臉龐,輕巧沉鬱的嗓音,載浮載沉的帆船,靜默傾瀉的回憶,正流淚淌血的......彷彿又回到「那晚」,煜銘隱晦而富有畫面感的聲線迴盪於整間餐酒館的房梁之上。周遭人們好似隨著旋律想起各自的往日,各個搖頭晃腦。當夜幕全然降臨時,流連的各個面孔呈現出彷若螢火蟲的夜晚,牠們在海面上現身,在觸手可及的地方閃爍,卻怎麼也捉不住,握不緊。或許是因為那盡是些容易使人忘記的小承諾,或者小缺憾。
我所望見,盡是深夜的雲,正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逼近。
一首〈小帆船〉的歌詞與旋律從煜銘口中自然流露。喝著悶酒的人們,包括我,響起的是某種躍動中的柔和;彷若雨水落下時,滴滴答答,窗沿積水,泛起漣漪。輕啜紅茶的年輕人,則微微顫抖著,臉色鬱悶,卻強壓著無意間表露的愁緒;試圖當作那晚沒有颳起風,哪怕是微風。至於煜銘,他的期盼裡夾帶著可預期的失望;好似滿溢心頭的積雨,不得吹散分毫。
「原來他終究選擇了義無反顧。」我赫然明白了,他為何永遠都沒有辦法不去難過,當我凝視著他背光的臉,一團黑。然而,他依舊併發著那種無光的火花,炙熱、空洞,又沉靜地像什麼 ? 我一時想不起來 ── 什麼樣的星星,是這副模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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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銘與我都是桃園的孩子。
我出身在南桃園的純樸家庭,自小父母對我的期望僅有一個,快樂的活著。面對我習慣拿各種物品製造拍擊聲的怪癖,他們也僅會在最搖滾的那段亂奏裡出言制止。多數時候,我都可以把底心的咚咚作響發洩的精疲力竭。我想那時父母總糾結於解決問題與維持承諾之間,前者迅速且付出的代價極小,但他們選擇了後者。總在有意無意間播放電台司令、神韻樂團、綠洲樂團......耳濡目染之下,我拍擊的節奏變得穩當、平順。這種使人安定的風格深植我的內心,直至我第一次拿起鼓棒亦是如此。
我想我的故事就到此為止,畢竟,往後的事都與煜銘脫不了關係。
我們一同進入所高雄的大學就讀。他是學校裡公認的吉他天才,僅十八歲的他便可以流暢的彈出約翰.梅爾的〈尼昂〉2(如果把吉他各個技巧比喻成學測,那麼這首歌便是五科滿級分的難度)。他修長的手指格外有力,壓弦時音色乾淨,對於點弦技巧、手指技法也已是爐火純青。儘管如此,煜銘在學校卻總是個特立獨行的存在。他臉龐白淨,下顎明顯、立體,有種歐美人的面孔。外表比同齡人年輕,氣質卻老成得令人意外。總低著頭,不苟言笑,有種只屬於他的特有憂鬱。加之近乎呢喃的說話語調,模糊得像遠方的低語,使所有人都會不經意的注視著他,卻沒有人敢於靠近他。
或許也是因為這些特質我才會與煜銘變得要好。他喜歡我不造作的風格,我則喜歡在一旁襯托他的光芒。這是個奇異的感受,我總想著他被世人看見,卻說不上那對我而言究竟意味著什麼。我曾與煜銘的妹妹「莉雅」討論過這件事,她也有同樣的感覺 :「但貝斯手與鼓手不就是為襯托而生的嗎 ?」她開玩笑地說道。
「別誤會,莉雅。你同樣是個出色的貝斯手。」我急忙回道。
「我可沒有想要那麼出風頭,只不過高中的煜銘那才真是個風流公子。」莉雅總是這麼說著,隨著一杯酒下肚,便帶著醉意回到台上,幫著一些不入流的小樂團,彈奏著普通人聽不見的低鳴。莉雅高中畢業後便沒有繼續升學,她選擇跟隨煜銘的腳步,夢想著組成一個樂團。在我與煜銘的求學生活裡,她總流離在各大酒吧舞台,或者小型演唱會裡。她總說著那些曾與他共識過的音樂人,並非因失敗而墜入黑暗的那種人,因為他們終會試著從其他地方找到光。他們是因渺小光亮而留有眷戀的那種人,所以才會在漆黑中簇擁著那脆弱的希望。
「一點點成功置於人生這條路上,可能反而有害。」莉雅緩緩從口袋裡拿出一打錢。「這些不是成功的象徵,但先拿著它,心底踏實些。」她的話總摻雜著兩種力量:既不願妄自期待,又怕錯過僅有的可能。這點與我相近,一方面顧及著學業,一方面顧及著夢想。
一天,我與煜銘相約在桃園。那天我們一致認定,我幫助他的原因,只不過是想幫自己平平無奇的人生故事,增添一個引人入勝的主角。但不知為何,煜銘反而更接受這個自私的原因 :「我想『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不無道理。」煜銘說道。
在晚霞與落山的驟風裡,我們椅著虎頭山上的欄杆,邊眺望遠方,邊聊著。整段對話裡我們都沒有望向彼此一眼。僅究自己想講的與想說的,決定該講的話。「對不起。」我脫口而出的歉意讓煜銘先是傻楞楞的笑了一聲,隨後他才第一次向我傾訴。
「你會很難想像,我曾經是個多愛出風頭的人。」對此我故意露出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別那樣看我,我對自己的技巧一直都很有自信,那不是原因。只是出於某種憂慮,某種...讓自己不斷卻步的理由。我像棵松樹上的落子,被逆風一吹,又掉回原點。你固然知道越過它是件萬難的事情,但還是會有人義無反顧地去做,因為越過它後,便是片新大陸,是嗎 ?」
面對煜銘突如其來的疑惑,我一時想不透他言語間的顧慮,只得安慰他 :「我可沒有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這你不知道。但有夢最美,築夢踏實。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是嗎 ?」煜銘撇過頭去,踢飛一叢堆積的落葉。「我只是感覺那些名利都是虛假的,我孤傲的靈魂不值得被這個社會正眼看待。我喜歡看那群女孩等待我演奏〈修練愛情手冊〉時,卻得到酷玩樂團的一首〈火花〉3。好喜歡那一刻掃興。」
「你知道嗎,煜銘。你真是個『怪胎』。」我帶著滿腹的疑惑與不解調侃道。
「那是首有名的爛歌,你應該不知道吧。」
「喔 ! 這個,我太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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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學第三年,煜銘無預警休學。他留在高雄的一家音樂餐酒館「拾巷」駐唱演奏,我與莉雅則成為樂團中的一員。一個學生樂團最純粹的決定往往是團名的定奪,而我們頗有共識,定名為「β」(因為我們一致認為「詩格洛絲」4才是那個實至名歸的「α」)。每個團員的稱呼都以星宿為名,我叫做「參宿四」,莉雅叫「南門二」。至於煜銘,我一致認定他是「天津四」是天鵝座中最亮的恆星,也是已知最明亮的恆星。三個懷抱憧憬的傻孩子,在每一次登台前的一再告訴自己 :「就是今天 !」
然而,實際上我們一同演奏的時間其實少的可憐,只在禮拜五的下午到深夜。這些日子,我與莉雅總在期待與落空中交替循環,久而久之,期待變得微小且微妙,落空則變得習慣。這種對生活與自身的不愉快,反映在我們年輕身體的腐朽上,我與莉雅都頻繁更換過伴侶,性伴侶更是數不勝數。這也就是所謂的微妙感,每場表演都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對於一場邂逅的期待。
「真是憋屈的一場演唱會。〈小船隻〉同註1是首情歌。他們卻搖頭晃腦的,不知道在快樂什麼。」
「拾巷」在高雄地區不算是有名氣的音樂餐廳,煜銘知道這點,但彼此間還是會忍不住調侃台下人的聽歌品味。這家餐廳的老闆是個無可救藥的歐美獨立搖滾愛好者,是我們口中「美麗的人」。至於老闆娘,她則不怎麼美麗。她唯一一次讚賞我們是在演奏〈我做的任何事,都是為了妳〉時說的 :「那是你們演唱生涯為止最美麗的一曲,為何不總唱這首歌呢 ?」同一晚,我邂逅一個女孩。她說她深受那首歌感動,言語中總伴著淡淡的哀嘆,越深情,越容易被述說承諾的歌所傷害。老實說,那天我並沒有享受這場偶遇,心裡總想著的是老闆娘的話。
每晚,我們依慣例要先演奏五首「沒人聽過的歌,沒人在乎的歌」, 才能演奏那些帶來女孩、帶來錢財、帶來不具名虛榮的音樂。本來這是我們三人的堅持,但越到後面,更像是煜銘一人的堅持。那時的他蓄著一頭微捲長髮,留著小鬍子,拿著引以為傲的Lowden F50 (他打工兩年才存下的錢),隨意彈奏,靈機一動時甚至可以即興寫出詩作般的歌詞。我曾坦言過,他就是最上相的那個,且不乏投懷送抱的女孩,為何不即時行樂。他只會回答我 :「如果她能被流行歌打動,那她就不會是真正愛上我的那類人。」
久而久之,我習慣在我的鼓組下偷藏一張紙條,先寫下一到五的數字,在從六後面挑選幾十首最難過,或者最性感的歌。我與莉雅總聚在一起討論何等低音,或者何等慢奏節拍,可以讓人最像是吸毒般的沉醉,最後沉淪。如同每個大學生,輕佻的面對著愛情與生活。
我想煜銘沒有刻意去迎合我們的不懷好意,就像他沒有特別去迎合那些躁動的心。他的本質像是熄滅於水中的菸蒂,優雅消散的菸草,飄飄然的慾望裡,本質其實還是種憂鬱,只不過他太過沉靜,以至於他所接觸的人們,都只看得見止靜的水面。那杯水理論上是污濁的,不能喝的,也不能吸吐。
女孩接近他,以一種好奇,好奇使人難耐,難耐使人朦朧,朦朧使人生情,生情,則妳就會看清他究竟是誰了。我想我並沒有那麼了解他吧,至少我不是那個可以使他泛起漣漪的人。他的怨懟與對這世界的嘲諷似乎僅止於每個漠視他的眼神。他還是太耀眼了,無法直視的耀眼。
那晚,我跟憂鬱女孩纏綿的同一晚。煜銘以輕弱而無力的聲音,輕描淡寫地唱道。
恐懼是個被誤解的朋友。但我深知生命的本心是善良的。我知道,它確實是好的。
彷若是個絕唱。
會後,煜銘提出解散這個樂團,我下意識地再度道歉,但他回答我:「不是因為你們,而是我感覺自己努力過了,我已經奮不顧身過了。但事與願違,是時候該從夢中醒來了。」
語畢。我與莉雅一時語塞,煜銘也沒有多所等待,轉身離開。那落空的感覺熟悉,又不熟悉。在預期之內,卻又無可避免地令彼此難受。我想自己終於親身體會到虎頭山的那個比喻,他在我們的忽視下淌著鮮血,努力過頭,卻依舊是場空。至於我們呢 ? 我看向莉雅,她以同樣的自責感看向我,嘴角抽動著。我們沒有努力過,因為我們不敢面對,努力過後依舊失敗的痛苦。
所以我們選擇留下遐想,就像那句話所述 :「如果我怎樣,如果世界不怎樣;那我一定會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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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來到「那晚」,聖誕夜。
東方社會的聖誕節只能過過表面,沒有雪、沒有鈴鐺、沒有團聚;但有禮物、有音樂、也有微醺的氛圍。所有人都默認這是情人與孩子的節日。身為學生的最後一個聖誕,我與三五好友在文化中心的廣場,繞了一圈又一圈。寒冷刺骨的風不時灌入我過於單薄的外套裡,所以我們不停喝酒,最後一同醉倒在草地上。開啟手機,已是午夜十二點。我撥開人群,獨自一人往「拾巷」的方向前進。解散已過一年,煜銘在昨晚通知我,今天可以一同來演奏,會有人聽的,而且可能是懂音樂的。我一開始是拒絕,莉雅也是,但不知為何我的心裡卻格外忐忑。
離開文化中心的過道裡,一個看來已是中年的吉他手對著無人的巷弄邊彈奏邊歌唱著 :「醉倒吧親愛的,徹夜不眠的。」他的歌聲雖沙啞卻也輕巧,雖說不太清楚,但對於那個旋律我倒是很熟悉。他選擇在一個本該快樂的夜晚,哼唱一首憂鬱的歌曲,自然而然的,他會嚇走所有聽眾。那麼就叫他「天蠍座」吧,神秘兮兮的。也只有我,知道怎麼為他的憂鬱打響一個合適的慢節拍。
「反正我拒絕了。」我心想著。
隨手拿起一旁的桶子與隨身攜帶的鼓棒。緩慢點,不對,再更緩慢點。
他唱道 :「那些你曾遇見,便再也不想靠近的人們,讓我來將他們撫平。」緩慢的鼓點聲規律而具穿透力,在幾近自我隱藏的天蠍座旁,我感覺自己被至於最前面,像是龐克樂團。不料頓時間,我發現自己居然落入了同樣的寂靜,來往的人們不為我駐足,僅有夜色與其上閃爍的星空,他們會向我眨眼。我想像我是一顆恆星,所有人都應該圍繞著我轉。然而,我卻只是意識到,自己似乎僅有細碎的火光映入他們的眼簾。我敲擊不了他們,越震耳欲聾的聲響,反倒越令人反感。
怎麼可能 ? 怎麼可能 ? 我何等耀眼,飽染情緒的擊打著,但為什麼沒有人了解它,燃放燎原星火的,不是我嗎 ?撼動他人心扉的,不是我的雙手嗎 ?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被踐踏。怨懟與無奈,我以它們為鏡頭看著周遭如同殘影的人來人往,我以為我終於理解了煜銘的憂鬱。
直至我看向天蠍座時,才知道何謂無望的憧憬與它所帶來的,永久的傷害;他忘我的彈奏,狂放,卻很平靜,如同一陣風過去的幾片落葉,颯颯颯颯,幾聲和弦過後,換了首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唱道 :「我要燃盡多少,才能讓妳的身體,同樣升起一絲溫暖。」他彈得那麼忘我,好像這世界還值得為誰去唱。感覺那一刻,我變得也渴望知道。
我快步地前往「拾巷」。自己從沒這麼清醒過,拿著一雙鼓棒進到餐廳大門。只見煜銘與台上的莉雅,正要開始演奏第一首歌。只不過與預想的一樣,台下也只有寥寥無幾的幾對情侶。那晚的開場曲是電台司令的傑作 ──〈裸體〉。
別抱太大的夢想,它們不會發生的
煜銘的嗓音貫穿著整個咖啡廳的各個角落,像帶著冷鬱的風,不具像的朝著我的面容吹拂,同樣的響動,颯颯颯颯,午夜的氛圍被他照搬過來,以一種美麗的樣子。他的第一句歌詞,以一種鮮少耳聞的高調開頭。聽來很虛弱,無從穿透胸臆,像是從無人的深巷裡傳出的奇異聲響,它高頻的顫抖,整個餐廳的男女都為之震顫。彼時,情侶與情侶,老闆與老闆娘,生人與熟人,皆以一種無以言喻的哀嘆看著彼此。
你方才尋得,它已消逝。
他的尾音收在一個扣人心弦的抖動中,在低頻的餘音裡消散,然而它依舊從四面繚繞著,像是無聲的鳴叫,空洞、悲傷、苦澀,愈發深沉的夜色。黑幕升起,我悄悄溜到後頭,用著沾染月色的情緒,在節拍與節拍間,打響人們心中的小星星,我感受到台下的人變得專注,甚至外頭的人也不免朝裡頭望去。人們知道,縱使沒有永久的快樂,也同樣沒有永久的失落。的確,煜銘的下個音逐步的放大放高,原本氣虛的假音變成高亢的真聲。
他唱到 :
你的心思太過汙濁,它所滋養的念想,將把你送往地獄。
情緒淹沒了煜銘自己,安靜的人們想起了什麼,可以讓他們如此寂靜。不知為何,我想起的是一艘小船,在落幕的夜色中,無來由的漂流,我放出了瓶中信,裏頭有我的遺書,但我其實本就不抱太大期待,只是看著他漂浮、漂浮,最後離開我的視線。
「何等赤裸 ?」 我打從心底的認為。那不是愛,也不是任何說得上口的事,那是我,只能是我。煜銘穩健的一個音階,一個音階向上,他深吸的一口氣在此刻傾瀉出無窮盡的海水,從他圓潤的喉結流出,脖頸裡的破曉盡顯,他將陽光唱出。我卻赫然發現此刻只在四點,那不是陽光,是個更遙遠,更閃耀的東西。止於一個極高的音色。它如同消散的一縷輕風,無法準確地知道何時結束。直至他的聲線散盡,突然多出的眾人都還陷入無以自拔的情思中。一時間,所有人也忘記鼓掌、忘記眨眼、忘記呼吸。他們想聽清那聲絕響,是在何時落地,卻又害怕它真的落地了,我該如何面對現在的自己。
「留下的是什麼 ?」 我無所適從的坐著,也不敢發出一絲聲響。本想著與煜銘道別,但我想,還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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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鄉桃園的十年過後,我偶然收到莉雅的消息。
她復學過後,攻讀公認最無聊的國文系。幾日後,我們相約在學校見面,莉雅的課堂剛結束。我們拉了幾張椅子,在空蕩的教室中央聊天。開始的內容與那年紀的話題相差無幾。我本懷揣成為獨立音樂人的想法,但現實卻大相逕庭,市場不需要有深度的作品,或者說,你的深度必須建立在這個土地上。可惜我一個閩南人不會講台語,根本沒有展現天賦的空間。
當然,打打鼓總找得到一些不入流的工作。
至於莉雅,她身兼多份零工,見面時也常調侃自己本就是最容易被遺忘的存在。在彼此寒喧的節點,我最希望知道的事,一時間又堵在胸臆上。
然而,我還是在深吸一口氣後問出那個問題 :「煜銘之後還好嗎?」
莉雅說起他在聖誕夜那晚被一個製作人看中,然而事情沒有預想般順利,煜銘的嗓音不適合唱太有味道的歌曲,少了本土風情,在台灣不會有市場的。就連那個製作人都說 :「煜銘只是個失敗的可能性。」我腦中所想的是 : 他一張單曲都沒有出過,他又怎麼知道 ?
「你真該聽聽那首他本來要發行的情歌,像是給死人唱的,毫無感情。」莉雅的回覆,彷彿聽得道我內心的憤憤不平。「真是,挺可惜的,他的天賦不該被埋沒。」我惋惜道。
「被埋沒 ?」莉雅質疑道 :「他沒有被埋沒,他的光芒從來都只能夠照亮他自己。」莉雅的話語裡隱含著怨恨,但很快地便轉成一絲愁緒。「他讓人們得到自己,但人們總追求著成為一個『不是自己的』人。或許我們注定會被埋沒,但他人從來都不是掩埋者。」
「我們自己才是。」我緩緩道來。
只覺得莉雅的臉色變得更凝重。她開始提起「拾巷」的上個老闆娘 :「她阻礙著我們成為自己想成為自己。她是個自以為是的人,她始終認為我們都只是整個社會裡的一個齒輪,我們不能是我們,我們只能是一個框架下的那類人。」
「她已經離開了,就讓那些話沉下去吧。」我感覺過頭了。只覺得自己正在為煜銘的憂鬱辯解。
「不講不行。」
「為什麼 ?」
「因為萬難的事,還值得期待。當萬難消散,我們也不會承認它結束了。」
巧遇煜銘是在那場對話之後。自那首〈小帆船〉後已近午夜。「拾巷」裡充斥著盼望的眼神,彷彿都在說著 :「β安可,安可。」我們也慫恿著煜銘。他本來一直推託著,說沒有我與莉雅的伴奏他唱不好。直到我說 :「再推辭你就不是我眼中的天津四囉。」莉雅在一旁附和著我。
煜銘半推半就的上了臺。
他撫著琴弦,哼哈幾聲〈怪胎〉的前奏,在節拍正確時以一聲響亮的 G 和弦貫穿整座空蕩的舞台。他笑了,笑著自己不為誰而唱時,也無法為自己著想。「閉嘴吧,天津四。」煜銘止不住的嘲笑著,他想再把一切怪罪於這個膚淺的社會,就跟他以往一樣。但現在不同,今日,他只想唱歌。
歌手,只有在唱歌時才是歌手。
就像恆星,只有是太陽,人們才會意識到它是恆星。
我根本不屬於這裡,不屬於這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