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姜曼在沙里卡石窟花了一年的时间修行,他留在那里的整个期间都充满了最奇特稀有的经验,是他一生中值得回忆的一段经历。就我记忆所及,他先到离石窟最近的Gluay村,这样可方便他托钵。但他对当地的环境并不熟,所以他请村民带他去沙里卡石窟。但村民很直接警告他,那是一处被强大的超自然力量所掌控的诡异石窟,并坚称除非是有清净的戒德,不然比丘是不可能在那里生活的。凡是尝试在那里生活的比丘很快就会罹患各种疾病 —— 甚至有很多人还来不及送下来治疗就死亡了。他们告诉他这个石窟是一个神通广大、法力高强的鬼神的地盘,它的脾气很暴躁凶猛,这个巨大的鬼神守护着这个山洞,不让其他入侵者靠近 —— 就算是比丘也不例外。在山洞里会有很多不可预料的事情等着入侵者,许多人最后的下场就是死亡。这个鬼神特别喜欢修理那些吹嘘有赶鬼符咒的比丘,他们的下场不是生病,就是猝死,无一幸免。村民担心阿姜曼也会遭遇不测,所以力劝他千万不要去。
阿姜曼对村民口中的这个巨大且神通广大的恶灵感到好奇,村民还告诉他通常就在第一个晚上入侵者就会看到一些灵异现象,比如在半梦半醒间会伴随着恶梦:一个巨大的黑影,压在头上,在梦中威胁要夺走对方的性命,并大声咆哮说它一直都是石窟的守护者,有无上的法力,不准任何人逾越雷池。于是每一个入侵者都会立刻落荒而逃,因为它不接受法力比它还要弱的人,除非此人有无暇的品德,对一切苍生有慈悲心。只有这种高尚的人才会被允许住在石窟里,这个鬼神甚至会反过来守护他并向他顶礼,但它无法容忍心胸狭窄、自私自利、品行不端的入侵者。大部分的比丘发现在石窟里生活是一种非常不舒服的经验,都不愿意久待;他们也怕死,所以赶紧席卷而逃。一般来说,没有人能在那里久住 —— 顶多就是一、两天,很快就会离开。就在他们爬出来时,还会颤抖并几近失常,他们都说里面有某种凶猛的邪灵。因为受到惊吓而得到教训,他们都逃走了,再也不回来。还有更惨的,有人进去后就再也没出来。因此,村民很担心阿姜曼,不希望他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阿姜曼问他们所谓有些比丘一去不返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没再回来?村民说他们都死了,所以他们不可能再回来。他们跟他说了不久前有四个外表看起来很有修行的比丘死在石窟里的故事。就在他们进入石窟前,其中一个还跟村民保证他一点都不怕,因为他有很灵验的符咒,能保护他不受鬼及其他非人的侵害。他确信没有非人能威胁他,村民一再警告他很危险,试着打消他的念头;但他重申他不怕,坚持要进石窟。村民无可奈何只好告诉他怎么去。他一到了那里便染上各种怪病,包括发高烧,剧烈的头痛,以及可怕的胃痛。就在半睡半醒之间,他梦到自己被夺走了性命。
过了几年,许多不同的比丘也尝试想要住在那里,但他们的经历都一样;不是死,就是很快逃走了。最近有四个比丘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死亡,村民不确定他们的死都一定是恶灵造成的;可能是有其他的原因,但他们都一直提到洞内有一个法力高强的鬼怪。当地的人都不敢去挑战它的法力,因为他们很敬畏它并想象自己性命垂危或变成一具尸体被抬着出来。阿姜曼为了想了解真相,所以想确认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他们向他保证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连用想的都会让人觉得恐怖。因此,他们警告想要去石窟的比丘或在家人最好先准备法器或护身符。姑且不论石窟里是否真有鬼怪;但,就是会有人喜欢宣称他们随身配有圣物(法器、护身符)而且一定会去那里。村民从未亲眼目睹石窟里的鬼怪;也没看过那些去探险的人遇到了什么东西,因为他们不是死亡,就是死里逃生。因此,为了阿姜曼的安全起见,他们求他不要去。
阿姜曼很慈悲聆听村民的陈述,但最后他仍然很好奇想一探那个石窟。不管是生是死,他都想要考验自己,所以他决定去一探究竟。他听到的这个恐怖故事根本没有吓到他,事实上,他把这次的探险看成是唤起正念的一种手段,一种获得禅修的机缘。他鼓起勇气,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去面对,就像是一个热衷发掘真相的人。于是,他以委婉的方式告诉村民,虽然这些故事很吓人,他还是要在石窟里住上一段时间。他向他们保证,当麻烦一出现,他就会赶紧下来。他请他们带他去石窟,他们只好照办。
一连几天,阿姜曼的身体状况很正常,他的心很安详平静。石窟四周的环境隐蔽,很安静,只有森林里的野生动物在觅食的时候发出的自然声响。他很满意地度过了前几晚;但接下来的几晚他开始胃痛,虽然这种疼痛不是什么新毛病,但这次的状况却逐渐恶化,终于变得很严重,有时他的粪便中还带血。没多久,他的胃不能适当地消化食物。这使他想起村民说最近才死掉的四个比丘,如果情况一直没有改善,搞不好他会是第五个。
某一天的早晨,当在家人来探望他时,他请他们去森林里找他先前发现有疗效的特定植物药草。他们搜集各种不同的根茎及木头的精华部分;他将它们煮成口服剂,或磨成粉状,渗在水中溶解服下。他尝试各种不同植物的组合,但都无法改善他的症状。随着日子一天又天的过去,病情每下愈况。他的身体变得相当的孱弱;虽然他的心智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相较于以往已明显变得虚弱许多。
有一天他坐着喝药并自我观照,突然一个念头跑进他的脑海中强化了他的决意:这个药我已经喝了这么多天,如果它真的是有效的胃药,我早该看到疗效了。但我的情况却逐日恶化,为什么它没有预期的效果?可能它完全没效,相反的它可能加剧了病情,所以造成持续的恶化。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干嘛还继续服用?当他完全意识到他的状况时,从那一天开始他只用「法的疗效」来治疗他的胃疾。如果能活得下来,那当然最好;如果他会死,那就算了。如果传统的治疗方法没有效,那么他决定停止服用所有的药,直到他被「法的疗效」给治愈为止,又或者死在洞里算了。因为心中坚定的决心,他提醒自己:「我是一个佛教的比丘,我已经修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已经很清楚走向『道』、『果』、『涅盘』的正道。到现在我的信心应该已经很稳固,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么一点小疼痛就变得这么软弱?这不过是一点疼痛而已,毕竟,又还没到无法忍受的地步。我现在因为突如其来的挫折就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将来,当我的生命走到了存亡危急 —— 当身体的四大开始崩解、死亡降临的时刻 —— 那种直扑而来的痛楚会无情地粉碎身与心,那时我又该去哪里寻找超越世界并战胜死亡的力量?」
由于这个庄严神圣的决意,他停止服用所有的药物,并开始认真专注在禅修上,以此当作治疗身心病痛的唯一方法。因为他不担心自己的生命,所以他任由身体去自然运作,而将注意力转向观照心 —— 绝不会死亡的基本「觉知性」,尚未死亡时的忠实伴侣。他用尽一切长期以来所培育的正念、智慧、信心、精进之力展开对心的观照,他不再关心身体的严重状况;对于死亡的担忧也不再出现。他以「止」与「观」直接去观照他所经历的疼痛感,让它们分解成身体的四大元素,然后逐一彻底去分析它们。他审查观照色蕴(rūpa)以及其中的疼痛感;他解析了能假定身体的某一部或他部处于疼痛中的记忆功能;[i]并解析了能认知身体处于疼痛中的思维历程。[ii]以上这些关键处,都是他持续念「身」、「痛」、「心」时以「止」与「观」锁定的对象,就这样他从黄昏到半夜坚持不懈去探索它们的关联性。经过了这样的历程,因为他完全洞悉了它们彼此之间是如何地相互影响,于是成功地摆脱了胃痛所引起的折磨。就在他领悟的那一刻,他的「心」凝神收摄进入了绝对的宁静(定境)—— 看到了心意无量无边地茁壮扩展,身体的病痛彻底地消失了。疾病、疼痛以及心所专注的对象业处也都同时消失了。
在完全的定境中只短暂地停留了一下,他的心稍稍地退出,退到了近行定(欲界定)的阶段,这个「光明清晰」的心紧接着离开了身体的局限,立刻遇到了一个约有三十尺高的巨大黑影站在他的面前。这个高耸的黑影拿着一根约有十二尺长、像人腿一般粗的铁棒。祂走向阿姜曼,语带恐吓说要从他的右侧将他猛烈击倒在地上。祂警告阿姜曼如果还想活命的话就赶快滚。这根架在祂肩上的钢铁棒真的很大,只要一击就足以把一头公象给打入地底。
阿姜曼集中心念跟这个巨大的鬼神沟通,问祂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去把人打死。他提醒这个大鬼神他住在这里的时候并没有伤害过任何的生灵;既然他没有惹麻烦,就不该受到惩罚。这个巨大的鬼神回应他说长久以来祂是守护这整座山唯一的神灵,绝不允许任何人侵犯祂的地盘,祂是迫不得已对入侵者采取行动。
阿姜曼喝斥道:「我并没有要侵犯任何人的地盘,我来这里是从事神圣的修行,我要侵犯的是在我心中作怪的无明地盘。用任何的方式去伤害圣洁的比丘绝对是一种卑鄙的行为。我是世尊的弟子,一个能将无尽的慈爱普及于一切苍生的圣洁的人。你吹嘘的神通能压过『法』及业力(Kamma)的力量 —— 那支配一切众生的不变定律?」
这个非人回答:「不行,尊者。」
阿姜曼接着说:「世尊有方法与勇气能摧毁像你这种吹嘘神通与权力的阴险垢染;因此,世尊已消除了伤害或杀害一切众生的恶念。既然你自以为聪明,你可曾想过采取行动去对抗心中的无明?」
这个非人坦承:「从来没有,尊者。」
「既然这样,这种傲慢专横的神通权力只会使你变成一个残忍又凶狠的厉鬼,最后带给你毁灭的恶果。你不具有能驱除内在邪恶的能力与神通,所以你会用神通去伤害他人,没有意识到你在玩火自焚。事实上,你在自掘坟墓。但这好像还不够糟哦,『法』的功德对世界的福祉很重要,而你竟然想要攻击能代表法的人。当你坚持从事这种空前的恶行时,怎么还有脸自夸功德?」
「我是一个有德的沙门,我带着最崇高圣洁的目的来此 —— 为了自利利他而修行。就算这样,你还是要恐吓把我打到地上,却从没想过这么做所招来的恶果。难道你不了解这会让你下堕地狱,为你所播下的种子去承受悲惨的报应?我真的为你感到遗憾,而不是我自己 —— 你沉迷在玩火自焚的神通权力,你那法力无边的神通真能抵挡你将犯下的恶行所招来的恶果吗?你说你统治整座山,但你的神通真的比『法』还要厉害并能逃脱报应吗?如果你的神通真的比『法』还要优越,那么你就动手吧 —— 尽管打死我!我不怕死,因为就算我今天不死,有一天我还是会死。世上的一切有情都注定会死,就算是你也不例外,但你却被骄慢自大给蒙蔽了。你不可能超越死亡,又或者是超越控制一切苍生的业力因缘果报法则。」
阿姜曼的话说完了。突然间,这个心生悔意的精灵抛下了肩上的铁棒,自动将黝黑巨大的外型变成一名看似虔诚又谦和有礼的佛教居士。祂带着最诚挚的敬意走到阿姜曼的面前请求他的原谅,并致上深深的悔意。以下是祂的大意:「我初次看到您的时候,很讶异,也感到有些惊恐。因为我立刻就注意到您的四周有一种奇异又惊人的光辉四射并包围着您,而且这个光辉我从来没有看过。您的出现对我造成相当大的冲击,令我感到很虚弱及惊愕。我什么事都不能做 —— 因为散射的光华让我深深着迷。虽然这样,我仍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像这样的事情。」
「先前我威胁要取您的性命,其实都不是出自真心。应该说,我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我在非人的世界里神通广大、所向披靡,以及没有道德感的人类所造成的。这种神通可以在任何时候控制任何人,而且令对方无力抗拒。」
「就是因为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骄慢让我遇到了您,当我倍感威胁时,我丢不起这个脸。甚至当我恐吓您的时候,都还会觉得紧张及迟疑,不太敢采取行动,其实就是习惯掌控他人的一种武装罢了。请慈悲原谅我鲁莽及令人厌恶的行为,我不想再承受恶报了。就像现在,我已经受够了,我再也受不了了。」
阿姜曼感到很好奇:「你是一个神通与威势都很广大的非人,你没有肉体,所以你不用经历人类的饥饿与辛苦工作等困顿。你不像在地球上的人类一样需要辛苦工作谋生,你为什么还要抱怨很苦?如果连非人的存在都这么不快乐,那还有什么众生是快乐的?」
这个精灵回答:「就表面来看,也许没错,有飘逸精致的非人身躯确实是比人类要快乐得多了。但若以精灵的立场严格来说,精灵的空灵飘逸身躯在非人的世界里仍要承受某种程度的不适。」
阿姜曼与精灵之间的对话对我来说实在过于深奥复杂与难解,所以我无法详细记录每一个细节,对于缺漏之处,我恳请各位读者见谅。
随着对话的结束,这个神秘的非人,对祂听闻到的「法」展现了崇高的敬意,祂请阿姜曼为祂作证,并宣示愿终生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同时,祂成为阿姜曼的护法神,愿将石窟供养给阿姜曼,请他无限期地住在石窟里。如果阿姜曼同意,他可以在此度过余生。这个非人很珍惜能守护阿姜曼的机缘 —— 祂不允许任何人或事打扰阿姜曼的修行。事实上,祂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祂的原形也不是什么巨大的黑影鬼怪 —— 那是祂变出来吓人的。祂是当地地居天神[iii]的首领,祂广大的部属、兵将、随从等都散居在泰国的那空那育府及其近郊许多的山区。
阿姜曼的心在午夜时分凝神收摄入了定,以禅定(近行定、欲界定)的方式与他遇到的地居天神(bhumma deva)一直沟通到凌晨四点,然后才退至一般正常的意识状态,一直困扰他的胃痛毛病就在黄昏时分入座后便完全的消失了。法的疗效,都是透过禅定的力量发挥作用,也是唯一有效的治疗方法 —— 一种阿姜曼自己也感到很惊讶的经验。于是他放弃睡眠,打铁趁热,继续禅修,直到天亮。经过了一整夜的努力,他反而不感到疲累,他的身体相较之前感到更加精力充沛。
他整晚经历了许多不可思议的经验:他见证了「法」能降伏凶神恶煞的力量,将骄慢狂妄转化为虔敬的信仰;他的心安住于宁静的安止定中好几个小时,历经难以言喻的喜乐禅悦;长期的慢性病已经痊愈,消化功能也恢复了正常;他对于自己的心获得了坚定的禅修基础感到很满意 —— 一种他能信任的基础,从而消除了原先挥之不去的疑惑;他体验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许多奇特非凡的内明,不但消除了粗重的垢染,也增长了特殊的证悟,这些都形成了他个性中内在的部分。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的禅修进展得很顺利,一直伴随着难以言喻的平静与安宁。由于恢复了健康,身体的不适也不再困扰他了。有时,在后夜时分(凌晨两点到六点),他会接见来自各地的地居天神,诸神都很恭敬围绕着阿姜曼并听他说法,因为先前跟他发生口角争执的这个神秘非人,如今通知其他的诸神,并邀请祂们组团来参访他。如果,当晚没有其他的访客,他便会沉浸在禅悦中。
某一天的下午,他离开了禅座,走到离洞口不远处的旷野中盘腿而坐,思惟着世尊慈悲传授给人类的法。他觉得法是如此的深奥,他明白依法奉行以及彻底证悟个中的真谛,都将是那么的困难。他生起了一种满足感,想到自己能够学习「法」以及洞悉内明和实相是多么幸运的事 ——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即使他尚未达到终极的证悟,一种长期以来渴望实现的梦想,他所体验的心灵满足已经是难得的回馈了。如今他确信,除非是死亡来干扰,不然他的期望有一天必将实现。由于咀嚼着这份满足感,让他思惟修行解脱之道以及他所期待成就的道果,都正一步一步地进展,直到他达到了苦的彻底止息,清除了仍盘踞在心中的一切苦迹。
接下来,有一大群猴子爬到洞口前来找食物。猴王最先到,其它的猴子跟在后面好一段距离。牠抵达洞口前,阿姜曼睁开双眼坐着不动,静静地看着猴王靠近。猴王对于他的出现感到很怀疑,因为牠对猴群的安全感到紧张又焦虑,于是在树枝间来回跑跳,小心翼翼盯着他。阿姜曼了解牠的焦虑,也很同情牠,便对牠发送慈爱:「我是来这里修行的,不是来这里伤害任何人或动物;所以不用怕我。继续找你们的食物吧,如果你们喜欢的话,可以天天来这里。」
才一眨眼的功夫,猴王又爬回树枝上,在阿姜曼能看得到牠的距离。他很慈悲、也很有兴趣想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当猴王与其他的眷属们联系,牠很快地喊说:「Goke!(喂!)不要跑那么快!那里有东西!可能有危险!」其他的猴群立即开始问道:「Goke goke?在哪里?在哪里?」同一时间,猴王将头转向阿姜曼的方向,像是在说:「就坐在那里 —— 你们看到了吗?」或诸如此类,但动物间的语言,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既神秘又深奥难解;但对阿姜曼来讲,他却能了解牠们说的每一句话。
一旦猴王对猴群示意阿姜曼的出现,牠警告牠们慢慢小心前进,直到能确定前方到底是什么东西。然后牠跑在前面,小心翼翼靠近阿姜曼禅坐的洞窟前。因为担心后方猴群的安危,牠很紧张,但也很好奇想搞清楚那到底是什么。牠偷偷溜进去靠近阿姜曼,就像猴子的本性,在树枝间跳上跳下,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样,因为牠们相当焦躁不安。猴王一直盯着阿姜曼,直到牠确定他不会造成危害。接着,牠又会爬回去对同伴们说:「Goke,我们走吧。Goke,没有危险了!」
那一段时间,阿姜曼坐得非常地端直,不断猜测猴王内心的感受来判断牠会有什么反应。牠跑回去对同伴说话的方式很滑稽;然而,当知道牠们在说什么的时候,阿姜曼不禁对牠们心生悲悯。因为对我们这些不懂得牠们语言的人类,牠们彼此来回传送的喊叫不过是森林中动物的叫声罢了,有点像我们每天所听到的鸟叫声。但当猴王跑回来,对牠的猴群发出叫声,阿姜曼了解那是什么意思,就像是人类之间对话那样的清楚。当猴王一开始盯着他看的时候,牠赶紧跑回到猴群,警告牠的同伴要小心并仔细听牠要说的一切。虽然牠是以「goke、goke」的声音做为沟通的信号,但对其他猴群的实质意义是指:「喂!等一下!」、「不要冲那么快!」、「前方有危险!」。当猴群听到警告后,便想知道有什么危险。这时就会有猴子跳出来问道:「Goke,那是什么?」接着也会有其他的猴子跳出来问道:「Goke,发生什么事了?」猴王回答:「Goke gake,有东西在前方,可能有危险。」其他猴子会问:「Goke,在哪里?」猴王回道:「Goke,就在那里!」
这一大群猴子间所发出的鼓噪声,就是他们彼此间的问与答,声音在林梢间穿梭回响。首先,一只猴子先发出声响,接着其它跟着响应,直到大大小小的猴子发狂似来回跳跃,想搞清楚状况。因为牠们害怕可能面对的危险,牠们在一片混乱中彼此兴奋地狂叫 —— 就像我们人类面临危急时的反应一般。猴王有义务说话并搞清楚状况,牠警告牠们:「Goke gake,大家先在这里等着,我先去前方查探情况。」在下达临行前的指示后,牠赶回来再察看一遍,然后爬到阿姜曼修行的洞口前,小心翼翼盯着阿姜曼,并在树枝间乱窜。牠抱着强烈的兴趣察看他,直到牠确定阿姜曼不是敌人才放心。接着,牠又赶回去对猴群们说:「Goke gake,我们可以走了,没有危险,不用怕!」于是,猴群向前爬行,一起爬到阿姜曼禅坐的地方,牠们以一种依然不信任的态度凝视着阿姜曼。当猴群的好奇心被激起时,就会在树林间跳来跳去,发出「goke gake」的声音,好像是在说「那是什么?」、「他在干嘛?」。这些声音不断在林间穿梭回响是急于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段叙述已经重复了,但因为这是阿姜曼说故事时叙述的方式,他想要对听众强调有趣的重点,并清楚指出它们的重要性。他说野生猴子一旦察觉有危险时就会感到焦虑,因为长久以来,人类总是用极残忍的手段杀害牠们无数的同类,所以牠们对人类是极度的不信任。
动物之间意念的交流使不同的声音都注入了与其相应的意义 —— 一如人类的词汇能表达出人类心中的意思。所以,对于猴子来讲,自然很容易理解牠们平时叫声背后的涵义,犹如人类理解自己所使用的语言一样。每一种从动物的意念传送出来的声音都能精准表达出特定的意义与目的,这些声音都在传达清楚的讯息,而听到的动物也都能了解其中的意义。所以,当猴子发出像「goke」的叫声时,人类虽然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但牠们却懂其中的意义,因为那是猴子间沟通的语言。就像不同国家的人都有他们自己特定的母语一样,每一种动物也都有牠们特殊的沟通方式。只要我们能接受每一个族群都有属于自己的语言及风俗习惯,那么不论动物或人类是否能了解彼此之间的语言就不会是一个问题了。
猴群最后克服了恐惧,自由自在于石窟附近出没找寻食物。牠们不再防备,也不再担忧安危。就从那一天起,牠们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对阿姜曼也不再感兴趣了,而他也不对牠们投以特别的关注,就这样他们每天生活在一起。
阿姜曼说在他住的地方出来找食物的动物,都会很安心,没有恐惧。一般来说,如果有沙门(samaṇa)在的地方,住在附近的各种动物都会觉得很舒适平安,因为动物在情绪方面跟人类很像,只是牠们缺少跟人类一样的优势与智能,牠们的智商水平只限于为了生存,日复一日地找食物及寻觅躲藏的处所。
某一天的傍晚,阿姜曼因一种深深的伤感,以致泪水夺眶而出。他修持身念处,他的「心」凝神收摄进入一种呈现出全然空寂的宁静境界。就在那一刻,他感觉整个宇宙彷佛都消失了,独留空寂 —— 心的空寂。他从这份深度的定境中出定,思惟着佛陀为了净化众生内心的垢染而开出的药方 —— 也就是由佛陀的睿智所生的知见。他越是思惟这个议题,就越能感受到佛陀惊人的睿智 —— 也为自己的无知感到更深的悲哀。他了解到适当的训练及指导是至关重要,就像吃东西和舒缓我们的一般生理功能也是要教的。我们经由训练及指导使它们适当地运作。事实上每天的日常活动如洗澡、穿衣等,都须经由教育而学习 —— 不然的话,人们一定没有办法正确做好每一件事,甚至弄得更糟,最终犯下严重的错误,也就是可能招致道德上严重的后果。正如同我们有必要去学习如何照顾自己的身体,所以我们也应该学习如何导正我们的心。如果我们的心不接受适当的训练,那么我们就注定会犯下严重的错,不论我们的年纪、性别、社会地位为何。
这世上的一般人就像小孩一样都需要大人的教导及持续的看顾才能长大成人,而我们大多数人都只是表面的成长,如头衔、名声、社会地位及自尊……;但对于如何能带给自己与他人平安与喜乐的正确方法的知识及智能却并未随着年纪而增长,也没兴趣开发这方面的智慧。结果,不管我们身在何处,都一直会经历各种困难。而以上这些就是那一个晚上让阿姜曼悲从中来的想法。
以沙里卡石窟为起点通往山顶的一条步道,在山顶上座落了一处正念禅修中心,里面住着一位老比丘。这个老比丘出家前结过婚,有过家庭,到很老的时候才出家。某一天的傍晚,阿姜曼想起这名老比丘,他很想知道他平时究竟在做什么,于是,他由意念生出一道心念波去察看。那个时候,这名老比丘的心完全被过去的家庭与家人的妄想眷念系缚住。再一次,阿姜曼在当晚由意念发送出心念波去查探,发现情形还是一样。就在黎明拂晓前,他再度集中心念,却只发现老比丘心里仍是一味忙于为他的孩子及孙子们规划人生。每一次他从意念射出心念波去察看时,都发现老比丘汲汲营于现世世俗的活动,以及未来数不清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他托完钵,在回程路上,他停下来去拜访老比丘并开门见山直接切入重点对他说:「计划得怎样啊,老同修?是不是要盖一栋新房并跟你的妻子再结一次婚?你昨晚彻夜未眠,想必是已安排好一切,所以傍晚就可以轻松了,不用再为孩子及孙子们这么辛苦地计划。如果我猜的没错,你昨晚睡不好是因为一直都在烦恼这些俗事,我说得对不对?」
老比丘觉得好丢脸,难为情地笑问:「有关昨晚的一切您都已经知道了?您真是厉害啊!阿姜曼。」
阿姜曼也回以微笑,并说:「我相信你自己比我更清楚,所以,又何必问我呢?我想你是因为很认真在想这些事,所以脑子不停地在转,以致于整晚没能好好地睡上一觉。甚至到现在你还是不知惭愧地放逸下去,无法以正念停止胡思乱想,你还要付诸实践,不是吗?」
当阿姜曼说完后,他注意到老比丘的面容惨白,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或困窘而即将昏厥,在一阵踉跄中开始胡言乱语,发出如鬼魅般濒临疯狂的声音。阿姜曼看到他这种情况,直觉继续讲下去将恐生意外。于是,他随便找了一个借口改变话题,跟老比丘闲扯了一会儿,好让他冷静下来,然后便回到石窟。
三天后,一位护持老比丘的在家居士来到了石窟,阿姜曼便问起老比丘的情况。在家居士说他在前天一早便已仓促离去,不知去向。在家居士问他为什么走得这么匆忙?他回说:「我怎么能还待在这里?前天清晨阿姜曼来我这里犀利地训斥了我一番,我差一点就在他面前昏倒。如果他又像那天一样继续来训斥我,我一定会昏死并当场暴毙。照那天的情况来看,还好他不再说了,且改变话题,我才能活到现在。经过那次的事件,你教我如何继续留在这?今天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走!」
在家人问他:「阿姜曼很严厉地责骂了你吗?不然为什么几乎让你死掉,也让你现在不想待在这里?」
「他完全没有骂我,但犀利的问题却比严厉的斥责来得更可怕。」
「所以他问了你一些问题,是不是?你可不可以跟我说他问了些什么?也许我可以从中得到一些启示。」
「拜托你就别问了!我羞愧得要死。如果让人家知道,我真要钻到大地里。也没什么特别的啦,我可以透露一些:他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这比斥责要来得糟。对人类来说,心中有好的念头及坏的念头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又有谁能控制呢?但当我发现阿姜曼能窥知我心中所有私密的想法 —— 真是太过份了!我知道我已经不能待在这里了。离开这里并死在他处都比留在这里好,我脑中那些难以捉摸的念头也不会再打扰他了。我绝不能留下来让自己再受辱。昨晚我一夜都睡不着 —— 就是因为我没办法不想这件事情。」
但在家人有不一样的看法,他挽留老比丘:「阿姜曼怎么会被你的念头所打扰?这又不是他的错!有错的人应该是那种被自己的行为所打扰的人才对,只要知错能改,就善莫大焉!那样的话,我相信阿姜曼一定会称赞这样的人。所以,请你再待一阵子吧!这样,以后那些妄念又生起时,你就可以从阿姜曼的警告中受惠了。因为你可以发展出解决这方面难题的必要正念,而这总比逃避要好得多吧?你觉得如何?」
「我不能留下来。就算让我进步的正念增长,我也不敢跟阿姜曼相比:就好比一只小猫对一头大象那样的渺小。只要一想到阿姜曼能完全窥探我的一切,就足以让我胆颤心惊,又怎么可能维持任何程度的正念?如果我继续留在这里,一定稳死无疑,请相信我。」
在家居士告诉阿姜曼他对老比丘感到很遗憾,但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劝他不要走:「他的脸真的很苍白,很明显是真的吓到了,所以我只好让他离开。他走前,我曾问他打算去哪里?他说他也不知道,但如果他没死,将来有一天我们可能会再相见 —— 然后他就走了。我的儿子替他送行,他回来的时候我问他,但他说他也不知道,因为老比丘没说他要去哪里。我真的很替老比丘感到难过,像他年纪这么大的人,真不应该独自离开。」
看到自己的善意造成这样意外的结果,他的慈悲竟造成如此不幸的后果,阿姜曼实在感到难过。事实上,看到老比丘受到惊吓的那一天,他就有疑虑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就从那天起,他不再发送心念波去窥探他人,因为他担心会有同样的事情再度发生。最后,他的怀疑成真了。他告诉在家人他是用一种跟老朋友聊天的方式与老比丘交谈,比如:上一分钟在开玩笑,下一分钟正经。他真的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大的麻烦,让老比丘会觉得被迫舍弃他的精舍。
这起事件给阿姜曼很大的教训,深深影响到他与别人之间的互动。如果在开口前不仔细考虑情况,他担心会旧事重演。就从那一天起,他不再直接指出他人心中在想什么来劝告对方,只会以迂回间接的方式暗示某些类型的偏差思维来帮助他人认清自己想法的本质,而且会考虑到别人的感受。
凡夫的心就像小孩初学走路一样很不稳定,而大人的工作就只需在一旁小心看顾避免意外发生就好,不需要一直过度地保护。这个道理也可以适用在心的修持:他们应该靠自己的经验去学习。有时候他们的思惟是正确的,有时候是错的;有时候是好的,有时候是邪恶的 —— 这只是自然的现象。去期待他们每次都完美与正确根本是不切实际。
阿姜曼住在沙里卡石窟的那段时间里获益良多,他获得了许多启发性的领悟,不只加深了禅修内明的领悟,也包括在禅境中遇到各种外在稀有奇特现象的理解。他变得更热衷于禅修,以致忘却了时间:当岁月从身旁流逝,他几乎浑然不知。直观的领悟接连在心中生起 —— 犹如雨季的水和缓地涌出。某一天的下午,天气晴朗,他走进森林里欣赏树林及高山,边走边禅修,沉浸在四周的自然美景。当夜幕低垂时,他又慢慢地走回石窟。
石窟附近的环境充满着各类的野生动物,也充满着野生植物及果实,这些都是丰富的天然资源。动物包括叶猴、飞鼠、长臂猿等,牠们靠野生果实维生,并自由自在穿梭在林间。牠们只在意自己的事情,对阿姜曼的存在根本就不感到惧怕。当他看到牠们出来找食物,就会特别注意牠们好玩的动作。他感受到在这些动物之间流露着一种对同伴的真挚情感,使他想起同伴们的生、老、病、死。就这一点来说,动物与人类是平等的。因为纵使动物与人类在道德与善行的程度上并不一样,但动物在某些程度上还是具有一定良善的特质。事实上,善德的累积程度也可能会在这两种族群之间呈现出显著的消长变化。甚至,有很多的动物可能比某些人类累积了更多的功德,只是不幸生在畜生道里,必须暂时忍受这些恶业果报。而人类也面临相同的困境:虽然人类一向被视为比动物更高级,但一个因时运不济而陷入穷困的人也必须忍受苦难,直到厄运消失 —— 又或者说恶业的果报耗尽为止。也只有这样,情况才会开始会好转,业力与果报就是以这样不确定的方式呈现。就是基于这样明确的理由,阿姜曼总是坚持不应看不起地位或身分比我们还低的人或其他恶道的众生。他总是一再教导我们,善恶业都是由众生所造,而众生又是其善恶业的真正继承者。
每一天的下午,阿姜曼都会在石窟前附近清扫。然后接近傍晚时分,他会开始专注禅修,在经行和禅坐之间轮流交替。他的三摩地(samādhi)练习愈来愈进步,心中满溢着平静。同时,就在他以三种共通的特质在心中分析身体各个不同的部位时,他逐渐增长了智能:这三种共通的特质也就是「无常变异(anicca)」、「苦(dukkha)」、「无我(anattā)」。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他的信心与日俱增。
[i] 这是指想蕴。人的心理成分之一,与记忆的功能有关。例如:认知、联想与理解。想蕴既认知已知之事物,也赋予每个人感知的意义及重要性。透过对过去经验的回忆,记忆的功能赋予其特殊意义,并对它们做出解释,使人就其感受呈现忧伤或欢乐。
[ii] 这是指行蕴,人的心理成分之一,与思想及想象有关。行蕴是心中不断形成的想念,并将个人的感知概念化。行蕴创造了这些概念想法,然后将它们转交传输给想蕴,让想蕴对它们做出解释与阐释,并对其意义做出假设。
[iii] 地居天神或树神都是很特殊的一类非人,且住在紧邻人间的欲界,也就是我们熟知的四天王天的天神,因为祂们与人间的互动很密切。这些众生通常「栖息」在大树的最上端的树叶,以一整个群组或「家庭」的型态一起经常群聚在一棵大树上。这是因为祂们过去前生的特定功德善业,混合着对人间大地的贪爱执着,才会在此出生,获得这个果报。
虽然祂们是具体(实体)的存在,有色身(地水火风的地大),但这些天神的身体却没有粗重的物质特征。树天神的身体是由空灵、飘逸、精致的光所组成,超越了人类感官的范畴,但禅修者却能以天眼清楚地看到祂们。而且好像在阿姜曼当行脚比丘的期间前来参访他的天神大多数都是来自地居天,因为偏僻的荒郊野外一直都是祂们最喜爱的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