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第三节–禅相
在Liap寺修行的期间,阿姜曼的心安住在一种平静的定境[i]中,有一次禅境中竟自动出现了一个取相[ii]。这个取相是一具躺在他面前的死尸,肿胀、流脓且尸水都已渗出。秃鹰和野狗都在争食这个死尸,将腐肉撕裂并散落在各处。整个画面是难以想象的恶心,他很震惊。从那时起,阿姜曼便不断使用这个禅相作为禅修的业处 —— 无论是在静坐、经行或从事日常其他的活动。他持续这样的修行,直到有一天,这具死尸的禅相变成了一个悬浮在他面前的半透明圆盘。他愈是专注在这个圆盘上,这圆盘的外观就会不间断地改变。他愈试着跟上,它就变得愈多,他后来明白这一系列的禅相不可能有结束的时候。他愈是观看这个禅相,它们在特征上就愈是持续地变化 —— 周而复始。例如,圆盘变成了高大的山脉,阿姜曼发现自己穿着鞋走在山中,挥舞着一把锋利的剑。然后,出现了一道巨大墙壁,墙壁上有门,他打开了这扇门往里头看,他看见了一座寺院,里面有几名比丘正在禅坐。在墙壁的附近,他看见了一个陡峭的峭壁,里头住着一位隐士。他注意到有一个运输工具,外型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摇篮悬挂在一条绳子上,面对着峭壁上下移动。他爬进这个像篮子一般的运输工具里,他被拉到山顶上。在山顶上,他发现一艘里头有一张方桌的巨大中国帆船,桌子上方悬挂着一盏灯笼,灯笼放出的光可照亮整个山区。他看到自己在山顶上吃了一顿饭……诸如此类,这些影像看不到结束的时候。阿姜曼说,他所经历过的禅相已多到他都记不得了。
有整整三个月的时间,阿姜曼都持续以这样的方式禅修。每次当他入定后,他会再退出,继续对半透明圆盘的观照,对他来说那似乎是一系列无止尽的动画影像。然而,他并没有从这里获得足够的利益,所以无法确知这是不是正确的修行方法。以这样的方式修行后,他对看到的一切与周遭的声音都变得过度敏感。对这个高兴,对那个失望,他喜爱某些事物并憎恶其他的事物,似乎永远找不到一个稳定的平衡感。
因为这样的敏感,他了解到他修的禅定肯定走上了歧途。因为如果那是正确的,为什么他无法在修行中体验到相应的和谐与平静?反而他的心只感到心绪不宁与不安,被遇到的各种感官对象所影响 —— 简直就像一个完全没修过禅定的人一样。也许将注意力转往外在现象的修行方式违背了禅修的基本原则,可能这就是他无法获得应得的内在平静与喜乐的原因。
因此,阿姜曼对自己有了一个新的体悟,他不再专注于外在的事物(不再心外求法),他将心导向内,不超出自己的身躯之外。从那时起,他的观照都只以自己的身体为中心。
保持着一种敏锐的正念(sati),他从头到脚、从一边到一边、里里外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彻底地审查。一开始,他喜欢一边经行一边观照,来回步行时深思。有时他需要从这样的精进中让身体得到休息。所以,他会禅坐,入定一小段时间,但他绝不让他的「心」凝神在跟以前一样一贯的定境;反而,他强迫把心留在身体的内部。心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在身体的四周巡回探索。当到了他躺下休息的时候,这个观察会一直持续到他睡着为止。
他这样修了好几天,直到他觉得到自己已做好了准备,试着以他新发现的方法来入定。他挑战自己能入什么样的定境。现在多日来被夺走的宁静,又重新开始了与身念处相关的深入修行,他的「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顺利,快速凝神在定境中。他确定他的方法是正确的:因为,这一次当他的「心」收摄凝神时,他的身体与自己分离了。就在那一刻,似乎一分为二。在那一整段期间,正念大量的生起,就在这个时候,心入定了。它(心)不再像先前那样的迷惘与摇摆不定。因此,阿姜曼确信新发现的方法对于禅修的基础功夫来说是正确的。
从那时起,他持续规律地修持身念处,直到他能随时入定自在。由于努力不懈,他愈来愈熟练这种修行方法,直到他的心安住在禅定中。他浪费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去追逐圆盘与它的幻象;但现在,正念再也不会遗弃他了,也因此,他再也不会受到外在周围不利的影响。整个事件清楚地显示了缺少一位有智慧的老师指导修行的害处。在禅修时没有及时的建议与指导,误判就会发生。阿姜曼就是一个例子。没有老师导致严重的错误,伤害到禅修者;又或者,至少,会耽误修行。
在阿姜曼成为云游行脚僧的头几年中,一般人对头陀的修行是不感兴趣的。很多人都把它视为怪异的行为,甚至觉得对佛教来讲是一种异端,对比丘的生活来说不具正统合法的地位。在当时,一名头陀比丘,只要在大老远的田边出现,就足以让村民陷入恐慌。因为害怕,那些离家不远的人会赶紧跑回家;而那些在森林附近的人则会躲进茂密的枝叶里。他们都被吓到腿软,不敢问候比丘。因此,头陀比丘,在游方时若走到陌生的区域时,很少有机会能向当地人询问要去的方向。
农村的妇女经常带着小孩去远足,到附近的山上去采野菜及可食的植物,或到远处的池塘钓鱼。如果突然察觉到有一群头陀比丘向她们走过来,她们会彼此大声喊叫警告大家:「有苦行僧!苦行僧来了!」她们「碰」的一声把篮子和其他工具都丢在地上,发疯似地赶紧找地方躲起来。被丢在地上的东西都已经损坏了,但她们也不管;大家都只管逃到附近的森林里,若是离家不远,就干脆跑回家。
同一时间,搞不清发生什么状况的小孩,看到他们的妈妈惊声尖叫及四处乱跑,也开始哭着要找妈妈。在混乱中四处乱窜的小朋友,因为年纪太小而跟不上大人。当他们的妈妈躲在森林的时候,他们无助地在宽广的田野里来回地跑,而妈妈们则因为太害怕不敢出来带回小孩。这实在是一个不必要的恐慌场面;但同时也很令人同情:看着无辜的小孩这么害怕,手忙脚乱,无助地哭着找妈妈。
显然这种场面很不好看,所以头陀比丘会赶紧离开,以免待太久会引发更严重的歇斯底里。如果他们试着接近小孩,可能会因为小孩疯狂地四处乱窜而造成场面失控,他们凄厉的尖叫声都穿透了整座森林。同一时间,焦急的妈妈们都躲在树后缩成一团颤抖着,她们怕这些苦行僧,同时,也怕孩子会四处乱跑。她们焦虑地盯着看,直到比丘远离了视线。
当比丘终于消失后,妈妈跟小孩彼此激动地冲撞抱在一起,又爆发了一次大骚动。到了大家平安团聚时,看起来就好像是整个村落已经离散了好一段时间。重聚时伴随着七嘴八舌的吵杂声,大家都在笑谈「法僧」的突然出现与随之而来的混乱。
这种情况在早年的时候很常见:妇女跟小孩会害怕是因为她们从来没看过头陀僧。一般人对他们都一无所知且不感兴趣,只会逃离自己的视线。对于这一点可能有几个原因。第一,头陀比丘们的表情与举止都相当地严肃拘谨。比丘们对于没有长期相处过、也不了解头陀比丘规范的人,是不可能表现出太熟的样子。此外,他们的大衣与其他必需品都是用波罗蜜果树的树心制成的染料染成土褐色 —— 这种颜色很醒目,不受人喜爱,反而更易引起恐惧。
当他们奉行头陀行,由一处游方到另一处时,这些被染成波罗蜜果树颜色的大衣都是穿在头陀比丘的身上。他们带着伞帐[iii],比普通的伞还要大,背在一肩上;另一肩则背着化缘用的钵。他们走成一排,穿着土褐色的大衣,对不熟悉他们修行模式的人来说,他们很醒目。找到一处有利于禅修的安静地点,头陀比丘就会在农村的偏远森林住上一段时间,好让当地的居民能有机会更了解他们。藉由聆听他们的教导,向他们请教,获得他们的建议,人们的生活在多方面都受益匪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心逐渐能接受听到的开示,信心自然成长茁壮。因为比丘的开示对他们产生了影响,对逐渐灌输在心中的法有了信心,于是旧有的怀疑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比丘们的敬重。接下来,对那些目睹他们祥和的气质与严谨威仪的人,只要一见到比丘们行经乡间就会激起他们的虔敬。在早期的那段期间,这种深具启发性的经历为全泰国各地人民所共享。
四方各地游方,且为了法而正确地修行,头陀比丘们总是设法去影响人们,并为他们做最大的服务。他们不靠公开宣传来散播他们的理念;相反地,他们是以适当的威仪行止[iv]作为赢得大众关注的自然手段。
一名专注在「法」(Dhamma)上的头陀比丘,会将四处游方并寻找僻静之处视为他个人修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僻静之处能提供一处让他身心平稳、安静的环境。所以,阿姜曼也是这样子修行。每一年雨安居(vassa)结束后,他就开始游方,徒步穿越当地的森林与高山去找可让他每天托钵的小村落。比起全国其他各处,他喜欢在泰国的东北部游方。他最喜爱地方的包括那空帕农府(Nakhon Phanom)、色军府、乌隆府、廊开府(Nong Khai)、黎府(Loei)和碧差汶府(Phetchabun)Lom Sak等广大的森林与山脉;或是湄公河寮国旁的区域,如他曲(Tha Khek)、永珍(Vientiane)和龙坡邦(Luang Prabang)等地。这些地方都是有庞大的森林与山区,非常适合修头陀行。
不管他身在何处,也不管一天当中的何时,阿姜曼基本专注的焦点都一样:不厌倦地修行来提升禅修。他知道这是他此生最重要的工作。由于天性使然,他不喜欢参与寺院兴建等企划,他情愿专注在禅修发展的内在功课上。他避免与同修行比丘的社交,并远离民间社会,情愿独自生活 —— 一种能让他自由地将所有的专注与精力都聚焦在主要功课的生活方式:灭苦(dukkha)[v]。真诚与认真描绘出他所做的一切:绝不自欺欺人。
他在禅修上所投入难以想象的精力、耐心与谨慎,真的很惊人。像这样的特质促使他的禅定与智慧都能稳定地进展,未曾出现退步的迹象。自从他发现身念处(念身)是禅修准备工作的正确方法后,他便一直在心中保持这样的念住。不停地维持这个修行,重复观照他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身体中不论是大或小的部分,他都能在心中逐一剖析,且变得非常地熟练,而后再以智慧将它们粉碎。最后,他可以随意自在地透析他的整个身体,然后把全部都解析归成它的组成元素。
透过不懈的努力,阿姜曼稳定并持续达到愈来愈祥和与宁静的心灵境界。他穿越森林,翻越山岭,在适合的地点密集强化他的修行;但,对一切所从事的活动,他也绝不松懈。不论是托钵、扫地、清洗痰盂、替大衣缝补或染色、进食,或只是伸展双腿,他都意识到无时无刻自己都要尽善尽美,不能有例外,只有在他要入睡时他才会放松。即使如此,当他醒来时,他若决定要起床,就会马上起身,毫不犹疑。他确定这个习惯已深植于他的性格中。他意识到清醒的那一刻,便迅速起身,洗脸,继续禅修。如果他还是觉得想睡,为了怕再打瞌睡,他会立刻停止禅坐;取而代之,他开始经行,来回大步行走,以免昏沉睡意在念念分明的间隔片刻中来袭,占了上风。如果慢慢经行证明仍没效果,他就会加快脚步让自己提起精神。只有当睡意消失并开始觉得累了,他才会离开经行步道,坐下来继续禅坐,直到黎明之际。
天亮后不久,他准备去托钵。他穿起大衣,把上下衣放在一起整理好并遮覆住身体,用一条吊带把钵挂在肩上,以沉稳泰然的方式走到最近的村落,整条路上都谨慎地保持正念。他将往返村落的步行当作是一种经行,每一步他都向内专注,以确保他的心没有向外攀缘,不会被沿途充满激情的感官对象给吸引住。回到露地或他驻留的寺院后,他会把钵内乞得的食物安排好。原则上,他只吃由村里乞得的食物,拒绝后来才给他的食物。只有在很后期,当他年纪很大的时候,他才稍微放松这项修行,同意接受信众在寺院里供养他的食物。在他早年的时候,他都只吃钵中乞得的食物。
对着钵里的食物,他坐着沉思将要进食的真正意义[vi],以此作为熄灭内心地狱之火的方法;也就是说,任何因饥饿可能生起对食物的渴求。否则,心可能会屈服于欲望并迷失在食物的美味中,而事实上,它会反映出食物的基本特质:一切的食物,只是多种因缘元素的一种组合,本质上是恶心的[vii]。藉由牢固深植在心中的这种思惟,他正念分明地咀嚼食物,不让欲望有任何可趁之机,直到他吃完为止。然后,他清洗他的钵,擦干它,并将它直接放在太阳光下晒个几分钟,接着收在布袋内并包好,将它整齐地放在适当的位置。然后,又继续展开与无明烦恼作战的任务,以逐渐摧毁它们为目标,直到它们彻底被打败,再也无法在心中作怪为止。
然而,必须了解到的是,摧毁烦恼是一件无法去形容该如何达成的艰困任务。因为纵使我们决意要将烦恼烧成灰烬,但烦恼却总是回过头来灼烧我们,造成我们许多的障碍,使我们很快地舍弃我们本该要去培育发展的美德。我们都可以清楚看到烦恼的负面影响,并想要摆脱甩掉它们;但之后,因为担心要吃太多苦,我们不能果断地采取行动对治它们,因而损害了当初崇高的目标。最后,无法抗衡地,烦恼变成了我们心中的主宰,以它们的方式在我们心中宣示主权。可悲的是,这个世上几乎没有人有这方面的知与见去抵抗这些烦恼。因此,三界的众生都在它的统治之下。只有世尊发现能完全净化它们的方法:它们(烦恼)已永远无法再击败他(世尊)了。
在达到彻底证悟的胜利后,佛陀慈悲地将心力转向说法这条路,向弟子们传法,鼓励他们坚决地踏上这条他曾走过的圣道。这样修行后,他们也能赶上跟他一样最高的成就,也就是圣道的终点:涅盘。为了给具有无上强权的无明致命的一击,这些圣者们在心中将它们(无明)都给连根拔除。熄灭了烦恼,他们都成为了世界各地的人以往所尊敬的阿罗汉(Arahant)。
阿姜曼是又一位追随佛陀足迹的圣弟子,他有不可动摇的信心与坚定的决意 —— 他不是只出一张嘴空谈而已。当早餐结束后,他立刻走进森林开始经行,祥和宁静的环境有助于平静与内在的喜乐。先是经行,然后就地结跏趺坐,他进行禅坐,直到他觉得该是稍做休息的时候。他的体力恢复后,他继续攻击无明,也就是无尽生死轮回的始作俑者。由于这样的决心与坚定的专心修行,无明再也没有理由嘲笑阿姜曼的精进了。当密集地禅修时,他也孜孜不倦地开展内明观智,他的智慧持续地环绕在他所观照的对象上。就这样,「止」与「观」一前一后同步发展,一个接一个没有落后,而他的心在修行中都处于宁静与满足的状态。
但,缓慢的进展阶段还是难免的,因为当他遇到关卡的时候没有老师能指导他。他常常要花上许多天去解决一个特殊的困难,靠自己一人煞费苦心地去找出解决之道。他不得不详尽地审查这些修行上的绊脚石,从每一个角度及面向仔细地去检验,因为它们是进步的障碍,同时也是潜在的危机。在这种情况下,一位好老师的意见可以说是无价的,能帮助一名禅修者进步神速并有自信,不浪费时间。为此,善知识对一名禅修者来说非常的重要。阿姜曼自己亲身经历过没有善知识、善友能及时给他建议的缺憾,因此他坚信这真的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缺失。
[i] 当「citta」(心)将向外攀缘的一切心理活动都汇聚于一点,就是所谓的「凝神收摄」(converging)。在无明的恶势力之下,意识的活动从心中向外呈现出各种复杂的态样(受、想、行、识),并经由它们进入感官的媒介(色、声、香、味、触)。
禅定的修持是将各种不同的心识活动都凝聚一处的修行方法,从而心便安止于完全宁静与平静的状态,这不是说「心」要很用力、很费力、很辛苦地专注于一处,而严格来说,更精确的说法应该是「心」很自然地处于「所有心识活动都汇聚于一处」的专注状态。
[ii] 取相是一种在禅修过程中自动产生的一种景象。
[iii] 一种自制的伞,悬挂在树枝上,可当作帐篷一样的遮蔽物。伞盖打开时,在伞的边缘周围处褂上特别缝制的布,布长到地面,形成圆柱体状,内部围成一个空间,比丘可在围成的空间内禅修或躺下休息,可避免蚊子或其他昆虫的侵扰,某种程度上也可遮风避雨。
[iv] 威仪,适当的言行举止。
[v] 苦(Dukkha)是根本不满足的因缘,是一切感官的内在固有本质。「苦」依其严重程度,可经验到疼痛和不适、不满和不快乐,或痛苦与苦难。基本上,潜在的不满(随眠烦恼)最终会破坏最愉悦的体验,因为现象世界中的一切都会变化,且都不可靠。因此,一切的存在其特质就是苦。想要解脱这种令人不满的状态便是佛教修行的缘起。消灭断除苦因(集谛),从而灭苦(灭谛),便是佛教比丘的基本目标。
[vi] 比丘被教导应理智地反思其必需品,例如:食物,以此做为修心的工具,不管他得到什么东西,他都应该开发出一种知足的态度。他被教导对食物应如下思惟:「适当地反省,他使用托钵的食物,不是为了游乐,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不是为了增加体重,不是为了美貌,仅仅是为了支持身体的生存,终结其痛苦,支持其心灵精神的生活、思考,因此我将摧毁旧的(饥饿)感受,而不是创造新的(来自暴饮暴食)感受。我会不受指责地维护保养我自己且安适地生活。」
[vii] 这是有关对一切食物的内在固有厌恶、恶心的本质。一旦在口中咀嚼,即使最吸引人的菜色也会变得令人作呕。在胃中正在被消化分解成各种元素的食物更是如此。这就是食物真正的本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