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老百歲誕辰紀念】文學課堂溫馨接送:李友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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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時間:2025年9月5日|採訪地點:馥阜咖啡|撰文:謝欣珈

「我特別喜歡讀他一本書,我敢講超越其他的書,而且一直期待他快寫出來,因為他從一開始寫就不斷跟我講:『友煌啊,我要來寫這個!我怎麼可以輸給鍾肇政?鍾肇政寫一本《哥德激情書》,我一定要再寫一本。』情色洋溢,中學生對日本老師豐滿的肉體充滿想像,他不只跟我講,還跟其他記者講,所以我們一天到晚都在等,到底是哪一期會刊?」

《蝴蝶巷春夢》一刊在《文學台灣》,新聞馬上就見報了。

高雄文學館/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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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者與受訪者

早年李友煌在《台灣時報》、後來到《民生報》當記者跑藝文線,與葉老的接觸就從那時候開始。後來採訪的時候,他會帶著其他報社兩、三位記者一起去葉老家,因為藝文新聞能見度不高,「即使我沒見報,他們也會見報吧?」幾次採訪下來漸漸熟絡,找他的次數多了,也越來越想多報導他,讓他更出名些,讓更多民眾認識他。這種心情的浮現,是因比較而來,採訪過其他同世代文學家,住在有管理室窗明几淨的大樓,標準溫文儒雅形象,常有出國出席文學活動機會;再看葉老,「你就會想他為什麼會這樣困蹇?」

記得報社要專訪葉老,第一次約在左營勝利路的住家,那是一幢破落的透天厝,拉一半的鐵門有一片壞掉的紗門橫擋著,防貓狗進去。室內光線昏暗,他要認真看「隱隱約約看到一尊老公仔標坐在那裡。」便是葉老。入內花一點時間適應黑暗,能看見地板的水泥脆化、剝落,以及成堆的舊報紙;扶著欄杆上樓之後即是他的書房,那不是個房間,而是樓梯轉角的一小塊,恰好有一面窗,陽光可以照在桌上。桌前靠著一把藤椅,椅背坡著一條用太久破成一絲一絲的毛巾,「他用來擦汗,他捨不得開冷氣,林懷民給他裝他也不開,說浪費電。」

時局與環境的變化,總是左右他的人生。生在台南的望族之家,就讀台南州立第二公學校的時候,投稿至西川滿主持的《文藝台灣》獲得賞識,成為編輯助理。27歲入獄,三年後獲得減刑,出獄後生活困苦,輾轉在嘉義、台南、宜蘭、左營任教,並兼職翻譯。這是新聞裡、書籍中、網路上常出現的葉老。「他有件事非常在意,上課都會講,就是『糞寫實主義事件』,寫文章的是西川滿,用葉老的名字發表。他的老師利用他年幼無知啊。」若要聽葉老在生活與生命中的故事與心事,要在課堂上。李友煌會與葉老更親近,是他以在職記者身份,考上第二屆成大台文所碩士班之後。


文學路上的老師與學生

之所以想重回學生身份,除了跑新聞時參與了當年高雄文學、藝術百花齊放,對抗既有社會體制的時期,也想延續年輕時未竟的文學夢。「我對葉老最印象深刻、心目中最重要的一篇小說是〈林君來的書信〉,我看了之後覺得這才是文學!浪漫!異國風日本漢文的修辭,自憐自戀的筆調,我就是愛這一味啊!所以我還模仿他,把『林君』改成『S君』寫了一篇小說。」

葉老的課一次都上四堂,上課用台語,有時會講「台灣國語」,有時夾雜日語,像是講到西川滿的時候。正正經經上《台灣文學史綱》,看見學生開始精神渙散,會暫停講課說起故事來:「一定會聊他被關的經過——有人就因為書桌上有本馬克吐溫,就以為是馬克思。」開玩笑地講來抓的人不識字兼沒衛生。「他有家庭妻兒,不能一頭熱的為理想拋頭顱、灑熱血,他是淪落的貴公子,被抓進去以後適應力也強,比如朝會要唱國歌時共產黨分子打死不唱,只張著嘴巴不出聲,他却『三民——主義——』扯開喉嚨唱得很大聲。」把故事講得唱作俱佳,還有葉老style的黑色幽默。在流浪教師議題沸沸揚揚時,他說自己是全台灣第一個「流浪教師」:「每到一間學校都有便衣跟著他,連去宜蘭深山教書都有人跟。他一直是被跟監的對象。」

輕鬆一點的他也會講和師母的情緣。「葉老說他中學的時候參加社團,指導老師金子壽衛男會帶著學生到處考古,還在台南左鎮菜寮溪遇見我外公『化石爺爺』陳春木。」有一次在高雄左營半屏山下,一望無際的菱角田邊,一群白衣黑裙的雄女學生,露出小腿肚,穿著白襪,嘻嘻哈哈地走過。懷春少年遠遠望著,暗想未來的妻子會像雄女的學生這樣吧。後來經邱媽寅牽線相親、結婚,師母竟是雄女學生,雖然機率微乎其微,也許那一眼的瞬間裡就有師母的身影也說不定?

葉老親切,總是和學生互動熱絡、什麼都可以聊,有時也會念學生「書讀得太少」,然後開始講《戰爭與和平》、《罪與罰》、《靜靜的頓河》、《罪與罰》等世界名著。學期結束,他會在飯店擺個三、四桌,請老師、學生吃飯,「大家高興得,沒上他的課的也都去了。他的意思是說,這是教書從這裡賺的錢,大家辛苦了,順便慶祝他得國家文藝獎!」慷慨、大方,就算曾經非常窮困,「他還是有阿舍的靈魂,少爺的性格。」


附帶超級任務:接送老師的專屬司機

另外有一些事,葉老會在車上說。李友煌一入學就接到一個超級任務:「系辦小姐請我載葉老來上課。可能他們看我住左營,又認識葉老。他的課都是從第一節課開始,所以我五點多就要起床,六點多準時到他家門口,他已經坐在那邊了。」路途上,兩人的距離比課堂更近,也更容易掏出一些心內話——以及八卦。「有時候聊政治,有時候聊一些文人作家。葉老最愛講「鬥空(tàu-khang),誰跟誰在情感流動。」兩人政治傾向相同,選舉過後若是輸了,也會一起鬱卒:「馬英九當選總統的時候我有問他統獨的問題,當然他的立場很明顯,可是他跟我講一句話我永遠記得,他說人民的選擇才是最重要的。我們知識分子,覺得我們的理想是那樣,努力倡導;可是民主社會還是投票,所以即使人民選擇的與我們的主張不同,我們也要接受,這才是民主的真諦。我覺得這是一種很深的民主修養,他一路受迫害,照理來說應該對國民黨很氣啊。」

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很和藹,很健談,也很關心後輩。「到現在我對文學沒有失去信心,是因為葉老。」李友煌說他曾因為一些紛爭對文學心灰意冷,「我那時候很傷心,求助無門,去找葉老幫忙,他真的幫我很多。本來已經不想考博班了,還是葉老鼓勵我,我才繼續。葉老會關心我『有錢嗎?有錢吃飯嗎?』有陣子報社倒了我要換工作,葉老也會問『有找到工作嗎?』因為他自己受過生活的苦,對晚輩的關心是很溫暖的。」他認識葉老的時候,已經是葉老漸漸有名的時候,「但他還是很沒架子,我碰過有名的人裡面最沒架子的就是他了。」

葉老都會跟他說,台南的算命仙說他走老運,也的確,民進黨執政、開始成立台灣文學所、把「台灣文學」拉上檯面的時候,就是他走老運的開始。但「老」運,也意味著進入人生的終章,必然要看他漸漸衰老。「我一開始載他的時候,他關車門『磅!』很大力,感覺我的破車快要解體了;後來他關車門越來越小聲,我知道他沒力了。」一些病症陸續找上葉老,「你就看他膚色越來越暗沉,開始長一些小斑點;常常昏睡,開上高速公路講沒幾句話他就睡著了。」曾貴海醫師幫他制定飲食規範,但他常常光明正大的偷吃,「我開車經過他喜歡吃的漢堡店,他會叫我停車,自己下去買。」去蓮池潭散步「順道」走去哈囉市場,看到熟食攤位他也會忍不住。

2008年葉老最後因癌症過世,過世後他還曾與記者朋友去探望師母。

高雄文學館/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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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葉老的一生、回味與葉老相處的點滴,李友煌要說葉老給他的影響,語氣變得感慨:「他個性很善良,一輩子不爭。那段被關、被特務追著跑的日子,都講得輕鬆,可是過程一定很煎熬,但是他很容易就原諒了。他有在文學作品裡面表現太多仇恨嗎?沒有。對他來講人應該都是善良的,連他被罵被批評的時候,都會先想想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了。」他一直記得葉老一上課就說的「寫作是做工」,「每天寫一點、每天寫一點,就好像真的在做工的感覺,你如果不做,就永遠沒有成果。說實在不是每個人都能達到他的成就,大部分的作家都是一輩子沒沒無聞,但是不管閱讀也好、寫作也好,能從中得到樂趣、安於其中,這樣就好了。隨遇而安應該是他給我最棒的啟示。」

實在很難不心疼葉老啊。我們想著,也許在平行時空中,葉老正打扮得紳士一般環遊世界,繼續寫作、繼續出版,忙著發展各國在地化、本土化版本的《蝴蝶巷春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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