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時間:2025年7月18日|訪談地點:繫前緣咖啡|撰稿人:謝欣珈
左營的「繫前緣」是葉老喜歡的複合式咖啡館,除了茶、咖啡、點心,還有賣餐食,入內之後葉老會坐在最中間的四人桌座位,並點一碗海鮮粥。這碗海鮮粥,是繫前緣的王美春店長知道葉老年紀大了胃弱,特別為他開發的隱藏菜單,之後這道料理被留了下來成為店內的特色料理「文學粥」。

高雄文學館/攝
現在那張桌子仍是最特別的,玻璃桌墊底下壓著葉老的紀錄片海報,還有翻譯家黃玉燕寫的一篇散文〈探望葉石濤先生〉。訪談時坐在靠牆的桌邊,牆上有葉老以及其他作家、文學研究者的簽名,名如其人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彭瑞金老師與許素貞師母,應該是最常看見這副景象的人了。
與葉老的初識
彭老師是先認識鍾肇政鍾老,才聽他的話去找葉老的。當年鍾老與葉老先做筆友,「鍾肇政在1965年編了兩套書,《台灣省青年叢書》與《本省籍作家作品集》。這兩套書的目的在建立台灣本土作家的展覽,葉老當時還在與生活苦鬥,但當他看到這套書,知道這是文壇大事,兩人便連絡上了。」成為最情投意合的好友,見面次數不多卻無話不談、沒有隔閡,「所以葉老很多罵人的話都可以在寫給鍾老的信裡看到。」
彭老師則是在念高雄師範學院(今高師大)時選了一門文學評論的課,同組同學正好是鍾老在龍潭國小的同事,便以他的作品為題寫了報告,同學拿給鍾老看,「一看就寫信給我,他知道我是北埔人,叫我回家一定要去找他。」後來他在龍潭當兵,離鍾老家更近了,沒事就去找他,兩人變得很熟,當他畢業、結婚到左營工作租房子,鍾老就說「你現在住在左營,你要去拜訪兩個人,一個是葉老,一個是鍾鐵民。」
他依照鍾肇政給的地址直接去,沒有電鈴,要在樓下喊葉老的名字,把放一半的鐵捲門往上推,就能進去。自此,彭瑞金的文學老師除了鍾肇政,還多了一位葉石濤。
以文學評論並肩奮戰
鍾老在編《台灣文藝》的時候,讓他每期(季刊)都寫一篇評論;後來鍾老又接民眾日報副刊,讓他每個月和葉老對談當月的小說。「每個月固定要跟葉老說我們什麼時候談,我錄音之後再整理、發表。後來楊逵碰到我,說『你那個好!』可見老作家都認為那樣的東西是有價值的。」從日治時期到戰後初期,葉老雖然出獄後沒空寫作,仍然默默地觀察文壇,因此復出時吳濁流論、林海音論、鍾肇政論,一篇接一篇;1967年發表〈兩年來的本省籍作家及其作品〉、1968年發表〈一年來的省籍作家及其作品——兼論省籍作家的特質〉,「他瞭解日治時期的台灣新文學,對戰後的新的作家,像林懷民、鍾鐵民這些他都知道,對我個人來講,和他對談我可以少讀很多書。」
南部文友們的聚會
1965年復出後和文壇漸漸聯繫上,路過高雄的文友與南部的文青們都會來找葉老,「像宋澤萊當兵的時候來找葉老,葉老會把他帶來我家,還在我家住一晚。那時候文友來高雄都會住我家。」彭老師與師母還當葉老的「接線生」,師母說:「中島利郎、澤井律之想翻譯葉老的書,都打電話去我家,然後我就要騎摩托車去跟葉老講,日本學者幾月幾日去拜訪你好不好?葉老說好了,我再回我家打國際電話跟對方講。」師母第一次見到葉老是在自己家,當時一位陸軍官校老師袁壽夔想認識台灣文學界的人,張良澤便帶他來找葉老。認識之後「袁壽夔很熱情,每個禮拜都要聚會,騎著速可達把葉老載來我家談文學、談政治,經常聊到半夜才回去。」他還常常邀大家一起去美濃找鍾鐵民。
葉老和鍾鐵民也熟,曾在文章裡寫過1969年鍾鐵民來左營找他,他沒辦法招待他什麼,只請他吃一碗麵。師母說,鍾鐵民結婚前還來問過葉老,「他覺得葉老是他的父執輩,所以找他商量。」原來鍾鐵民在學校認識一位女同事,雖然兩情相悅,但鍾鐵民身體不好,因此兩人對婚事都有猶豫,「葉老跟他說『你身體這麼壞、你媽媽這麼老了,你要娶一個健康的、很有力氣的,可以跟你媽媽一起下田的,這樣比較好啦!』當然女方家裡也反對。」
不只是婚事,還有文學,他都像晚輩們的指南針:「就是說方向是他定的,大概就是等於所謂『定海神針』。」復出第一篇文章便是〈台灣的鄉土文學〉,此後十多年也寫一些短篇小說,但重心還是放在評論上,「他的評論是準備寫文學史,等於是他對台灣文學的一個誓言就對了。」他花很大的心力觀察台灣文學的發展,在每個關鍵時刻都有論述文章,不是長篇大論,但都有重要的論點。1979年他將多年的追逐寫成一篇〈台灣鄉土文學史導論〉,定調了台灣文學的方向,成為後來《台灣文學史綱》的基礎。1982年《文學界》創刊,《台灣文藝》之外他有了另一個舞台。「《台灣文藝》和《文學界》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台灣文藝》吳濁流的時代,只是一個泛台灣文學,台灣要有文學的概念;鍾肇政接下革新後認為,台灣要有很多人來做自己的文學,所以他鼓勵各種人出來做文學,尤其是本省作家。」
葉老在《文學界》則更進一步,不斷建構「何謂台灣文學」:「他的論述本身是真正在導引台灣的文學方向。在《文學界》、《文學台灣》他都是精神領袖,你去讀他的作品就會受到他的影響,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作家。」彭瑞金特別強調《文學界》是在自由自主環境下產生的台灣文學,「〈社論〉裡都在談自主性、台灣文學的本土化這些問題,就是希望建立一個有別於北部(外省的、聲量大的、資金挹注的)的文學。」
白色恐怖的遺懼與被監控的生活
那是一個從戒嚴到解嚴的時代,解嚴之後出生的人很難想像在其中奮鬥的困難,尤其是被關過再出來的人。彭老師聊起兩個故事:「有一次他非常不耐煩,而且臉色很不好,跟他講什麼都敷衍我,不給我肯定的答案,他從來不會這樣。」彭瑞金覺得奇怪,尋找究竟是發生什麼事?原來那時候葉老與太太曾去探望老政治犯陳金火,特務便派人來監視他,「會去跟蹤和他有接觸的人。政治犯都有這種警覺心,怕害到人,也怕特務認為他在私底下進行活動。」
另一次是楊青矗要選工人團體立委時,南部文友都曾去華王飯店參加他的募款餐會,「後來才知道每個角落都有特務。」美麗島事件發生後,楊青矗被捕,葉老、彭老師、張良澤和他的學生、許素蘭等文友又聚集起來募款,請楊青矗的弟弟帶給他,讓他好過一些,「袁壽夔就緊張兮兮地說我們裡面有人去告密,說我們要聯合起來聲援楊青矗,在那個風聲鶴唳的時代很恐怖的,要不是人權組織出手,國民黨不知道要抓幾百人。」袁壽夔還知道告密者姓黃、在鳳山。一天葉老說張良澤的學生拿一張支票來問他怎麼領?他姓黃,又是鳳山的小學老師,「我說『葉老!被人家賣掉還幫人家數鈔票的就是你!』」為了證實他就是告密者,師母甚至去公共電話用布包著話筒,假裝是特務女主管,把告密者的話套出來。
晚年的舊城老人生活
師母說葉老出獄之後就變得有些邋遢,「他小時候家境不錯,都是媽媽帶去林百貨買制服的人,後來不曉得就穿得很隨便,在路上看到人家不會覺得你是文學家,會覺得你是糟老頭。」即使是公開亮相的場合,他也一樣,如植樹節和謝長廷、余光中同台,「人家余光中大學教授,從頭開始打扮,用得金閃閃,皮鞋也亮亮的,我就跟葉老說『你這件衣服都滴到污漬了,去換一下。』我說你不是代表葉老而已,你是代表台灣文學喔!不可以讓人看輕喔!」
南部的文友們就是這樣在照顧葉老的。他沒有車,去哪都不方便,彭瑞金老師與許素貞師母會來他家載他,載他去台南、載他去美濃,「路上他就會聊天,我們其實無所不談,有新的作品、新的作家出現,也會隨性地聊起來。」許振江買車之後也會載葉老。1989年葉老說他沒去過日本,莊素容邀大家陪他一起去沖繩,許振江、陳坤崙、莊素容、彭瑞金等文友及家屬組成一團,那是他第一次出國。1992年他獲得「台美基金會人文成就獎」要赴美領獎,「我們兩個都在上班,許振江陪葉老夫妻去的。有他陪葉老,葉老比較有膽,不然沒有去過美國這麼遠,這一點我也是很感動。」師母說在「文學台灣基金會」成立之後,「葉老說他都沒有出去玩,我們就一台遊覽車,整車的人陪著葉老去兜風,去宜蘭看他以前任教的地方,去台東。」

高雄文學館/攝
日常中許素貞師母也常常去陪著葉老,甚至退休後天天到葉老家報到,「看他一下,也幫他聯絡事情。」他生病之後,莊素容每週都來載他去醫院拿藥。許素貞師母最記得一次是2004年他們要去加拿大拿東方白的手稿,「我要出國一定跟葉老報告,不然他會擔心說怎麼好幾天沒有來。我們從加拿大回國半夜十二點,就看到葉老一封限時信,我想說住這麼近怎麼寫限時信?打開就看到他說身體不舒服,已經感冒一週沒辦法爬起來,隔日一早我們就趕快去他家送他到醫院。」葉老生病不愛看醫生,會買藥自己治,「我都要騎摩托車去他家,叫好計程車這樣去央求(koo-tsiânn),帶他去看醫生。」
即使經過貧窮、入獄等重大的打擊,他仍個性溫和,還有點囡仔性。晚輩們在他的文學成就之外,記得的都是他辛苦的人生與有點可愛的小故事。如他到宜蘭教書的時候要從火車站扛著棉被走十公里,冷得要死還沒有宿舍只能睡教室;或者是好奇心旺盛又愛好美食,看見報紙介紹義大利披薩就興沖沖地要去吃。葉老就是這麼可愛的人,惹得晚輩們看見他都只想盡力地去愛他吧。在南部,文友們圍繞著葉老,早已超越目的性地文學群體,而是家人般的存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