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時間:2025年8月2日|訪談地點:文學台灣基金會會議室|撰稿人:謝欣珈

高雄文學館/攝
南部文友們的聚集
鄭醫師與葉老因創辦《文學界》雜誌而相熟,但在此之前他就知道葉老:「他發表文學評論,以前鄉土文學論戰時,我們就知道他的名字。我的個性不會說,不像有些年輕人很冒昧會去拜訪,我比較內向,也怕打擾人家。」倒是許振江、莊金國與葉老相識較早,常常去左營葉老家找他聊天。」當時朱沉冬辦《高青文粹》鼓勵高雄市的高中生寫作,許振江等人因此慢慢愛上文學,大家就這樣混熟了,一個拉一個,漸漸形成一個群體。除了他們,還有彭瑞金、曾貴海、蔡信德、蔡文章、熱海別館的老闆施明元、精神科醫師鄭泰安。
鄭烱明醫師回憶,當時他們常常碰面,關心台灣的文學的未來,有次風聞《台灣文藝》可能要被查禁,「美麗島事件過後局勢比較緊張、對立,一方面要求民主,與保守派就有一些紛爭,對文化的箝制就比較緊。」但許振江、彭瑞金覺得像《台灣文藝》這樣的有必要延續下去,而萌發創辦《文學界》雜誌的想法:「要辦一本南台灣的文學雜誌,大家有這樣的默契。」尤其美麗島事件後,大家更覺得要站在一起,把立場相同的盟友們都找來,開始在鄭醫師青年路的住所聚會。
在高雄另闢新的筆耕園地
《文學界》討論得差不多的時候,得知《台灣文藝》最終只被禁了一期,「但我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還是創刊了,「你有沒有覺得為什麼雜誌編號是用第幾集?因為我們擔心要是出得不順,還可以當成『書』,擺在書店比較不會過期。」
1982年2月,《文學界》在華王飯店舉辦創刊記者會,雜誌沒有發刊詞,倒是鄭醫師寫了一段雜誌的理念放在封底:「⋯⋯處於時局多變的八十年代的台灣文壇,要如何才能確切地捕捉屬於這塊土地的靈魂的悸動,記錄它的子民的喜怒哀樂,應是每位從事文學創作者所面臨的迫切的課題,亦即努力以赴的目標,不管是以詩、散文、小說或戲劇的形式。為此,我們推出了『文學界集刊』⋯⋯。」制定好每集一個專題,一期詩、一期小說或散文,葉老說:「烱明,第一集就做你的好了。」還收錄1981年10月11日葉石濤與陳千武〈剖視鄭烱明的詩世界〉紀錄:「葉老說『鄭烱明的詩基本上是台灣知識分子內心的反省』,他們的評論常是一針見血,一句話就給你定了,要稱讚你的、要批評你的,一句話就直指中心。」座談會的內容,都是由許振江整理成逐字稿,我再修飾,辦雜誌沒有經費,大家都是做義工。
創刊號有一篇重量級的文章,是葉老寫的〈台灣小說的遠景〉:「⋯⋯那麼台灣小說今後應該走上怎樣的一條路呢?一條途徑呢?我以為台灣的小說應該是整合傳統的、本土的、外來的各種文學文化價值系統,發展互以自主性(Originality)的小說。台灣文學是居住在台灣島上的中國人建立的文學,雖然同屬於中國人創造的文學,但台灣海峽兩篇的中國人的社會制度、生活方式思考型態都有顯著的不同。」鄭醫師分享,「這篇是類似卷頭言的概念,我們請葉老寫我們抱持的是什麼樣的心態?為什麼要創辦這本雜誌。」文章甫出刊即造成轟動,但發行量少,很多北部人想看都看不到,一時洛陽紙貴。
從文學雜誌衍伸的友誼交流
而在鄭醫師的住所從青年路搬到武慶二路後,《文學界》的編輯會議都在他家舉行,葉老每次都會參與,討論要用什麼文章。會議上葉老評論都講重點,簡單扼要,有次對於一篇小說,葉老認為有點實驗性,可以接受;另一位編輯委員卻覺得不好,「兩個人僵持不下,最後我們還是有用啦。」與葉老更熟一點,有些聚會葉老會直接說:「我們去烱明那裡比較方便。」畢竟找地方還要花錢,而且熟悉的地方比較放得開。甚至研究台灣文學的學者、文友來拜訪葉老,晚上沒地方住,葉老還會「轉接」到鄭醫師家。二、三十年前有一次黃春明和陳映真南下找葉老談文壇中南、北分裂的議題,「他們來我不知道,接到葉老打電話跟我說『他們兩個現在在我這裡耶,今天晚上要住哪裡?』那時候沒有去住飯店的習慣,我家二樓書房可以睡兩個人,看好不好?『好啦好啦!擠一下好了啦!』我們就約在以前大統百貨公司前面,再接來我家。」

高雄文學館/攝
《文學界》是真正可以代表台灣人的文學雜誌,刊登了葉老的評論之後,大家開始鼓勵他為台灣文學留下更完整的紀錄:「如果沒有《文學界》就沒有葉老的《台灣文學史綱》。」他準備要寫了,龍瑛宗主編的戰後初期中華日報文藝欄作家用日文寫的文章,怎麼找都找不到,葉老說「沒有那段時期的資料,我要怎麼寫文學史?我不能跳過去啊,會被人家笑。」後來透過林瑞明教授的幫忙,幸運地在圖書館的地下室找到了!紙張都變得很脆,一不小心就會破掉,「我請林瑞明教授趕快想辦法影印給葉老。」於是他就動筆了。《台灣文學史綱》後半的年表是由林瑞明製作,經果大家積極的協助,葉老把找到的資料翻譯後先刊在《文學界》整理,《文學界》停刊之後,葉老便專心地將《台灣文學史綱》完成。
「《台灣文學史綱》出版後,我常常開玩笑說,我們出版這麼多雜誌跟書都虧本,只有這本賺錢。」變成大專院校研究台灣文學唯一的參考書,每隔一、兩年都會再版一次,葉老持續收到版稅很高興,解決一些生活的難題。鄭醫師說葉老當時的生活困境是沒為錢煩惱過的人無法體會的,「為了賺錢他什麼書都翻譯,偵探小說、裁縫書、財經書,有時候同一篇文章放在不同的書裡面也有。」他記得曾帶德國漢學家馬漢茂教授到葉老家拜訪,「葉老的住處非常簡陋,但他竟然能在這樣的環境下寫出《台灣文學史綱》。」藏書量也不多,「所以我們都說很佩服葉老的腦子,現代人用電腦打一打就有很多資料出來,但葉老也沒有去圖書館,怎麼能記得這麼清楚?」
葉老給鄭醫師最大的影響,是「台灣文學史的主體性論述」。他觀察葉老書寫台灣文學,在鄉土文學論戰時還會用「三民主義的文學」來包裝、掩蓋,偷渡「台灣文學」的主張;後來隨著時代變化,他越來越坦白地把他內心的想法寫出來。「因為他曾受過傷,要走出來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你一個人最拿手的思想、意識性就是語言,變出你的文學語言,要經過最少十年的訓練。他敢這樣出來完成《台灣文學史綱》,這是他對台灣文學的堅持與實踐。」
鄭醫師憶起,在《台灣文學史綱》即將付梓前,他曾與彭瑞金一起去說服葉老,說時代已逐漸民主開放,用字遣詞不必再包裝。但葉老聽了,說:「啊,我不要再進去了啦!」聽到後,鄭醫師覺得心裡很難過,這讓他知道,葉老心中那個陰影還在,表面上看不出來只是不敢去想,但是某個瞬間被刺激到時,就會浮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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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醫師思念葉老、思念他的親切。他說葉老厚禮數,過年過節都會帶東西去給鄭醫師,從左營搭公車到火車站,再轉另一班公車,一趟至少一小時,「有次他對我說:『烱明啊,你怎麼住那麼遠!』來也沒有習慣先打電話,有一次我不在,等太久他就把禮物記在隔壁的輪胎行回去了,我很不好意思。」葉老的個性愛自嘲,帶著黑色幽默,不愛麻煩人。但葉老沒有交通工具,出門不便,文友們也都很樂意協助接送他,比如說,葉老得行政院文化獎時,就是鄭醫師帶葉老和陳月得師母一起北上領獎。
鄭醫師還分享了一件小趣聞:葉老曾說他是抄《紅樓夢》來練習用中文寫作,因此小說裡偶爾出現裡面的詞語,「講一個比較粗的,《葫蘆巷春夢》裡寫到男性生殖器他用『那話兒』,我那時看覺得很刺眼(chhì-chha̍k),便跟他說『這句很北京味,改成『男根』中性又有日本味怎麼樣?好不好?』他就笑一笑,然後一定是那一句『啊好啦,隨便你啦。』令人熟悉的『葉氏幽默』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