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城市已然甦醒。地鐵閘門如巨獸之口吞吐人群,刷卡、入閘、墜落、等待。我立於月台,眼前是西裝革履的脊椎動物們,皮鞋鋥亮如甲蟲甲殼,神情肅穆,不露悲喜。他們個個身負數字的重擔,腦裏計算著盈利的公式,只待列車呼嘯而至,便魚貫而入,魚貫而出——人類進化史中,唯此一段旅程的步履整齊劃一,如精密排列的子彈,悉數射向那名為「生存」的靶心。
車廂之中,空氣凝滯如死水。我倚在冰冷門側,偶然抬眼,玻璃窗上浮著你的身影,像水族館裏一尾沉默的熱帶魚。你眉宇間刻下的短痕,是昨夜未解的方程,還是明日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眾人眼神空茫,如徒具人形的軀殼,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前赴後繼湧入那鋼鐵腹中。孔子曾言「吾日三省吾身」,今人卻終日迷失於「吾身三省吾『金』」——金錢、金位、金階。靈魂的居所早已悄然荒蕪,身子如列車般轟隆前行,而心卻滯留在某個無法辨明的月台之外。
「叮咚」一聲,電梯門開,眾人如魚貫湧出,奔向各自牢籠。辦公室的燈慘白如手術室無影燈,鍵盤聲碎,人心更碎。電腦屏幕幽幽泛著冷光,屏保上熱帶魚悠然游弋,徒然映照著一張張枯槁的面容。午間,茶餐廳裏食客如雲,咀嚼如機械轟鳴,咀嚼食物,亦咀嚼時間,吞嚥著匆匆又匆匆的日影——生存的鐘錶滴滴答答,無人聆聽其中生命消逝的警聲。城市霓虹如巨獸睜眼,晚歸者拖著疲憊的影。他們低頭刷著手機,指尖在屏幕上滑動,如撫摸著虛無的沙礫。燈影幢幢,映在人們臉上,扭曲了神情,也扭曲了靈魂的形狀。有青年立於街角,手握自拍棍,嘴角彎起程式化的弧度,身後迷離的霓虹喧囂如沸,卻襯得人像愈加單薄、平面,嘴角那笑,倒似一張隨時可被撕去的標籤。
我駐足櫥窗前,玻璃反射出我的面容,竟與地鐵中那些模糊的倒影悄然重合。悚然心驚:那疲憊的輪廓,廓,那眼神裏浮出的一絲茫然——我與他們,何嘗不是同一種群?遠古祖先曾為篝火取暖,為食物追獵,為星空而魂牽夢縈。而今,我們亦為物奔波,卻不知何以至此,竟至為何。沙特曾言「他人即地獄」,或許我們靈魂更大的煉獄,正是我們親手為自己建造的這座黃金囚籠?
夜風拂過,街角童稚忽現。孩子手執風車,眼珠澄澈如未染塵埃的露珠,仰頭一笑,靈魂的光暈在黑暗中無聲綻放。那目光天真如鏡,竟照得我心頭一顫:在孩童眼中,我們這些衣冠楚楚者,是否如夜幕下晃動的幢幢魅影,徒具人形而內裏空寂?蘇子瞻曾歎「哀吾生之須臾」,我們今日可哀者,莫非是這軀殼雖存,靈魂卻已如飄散的輕煙?
霓虹燈影依然在街市上空流淌,浮華如幻,卻映照出深藏的悲涼。那童真的目光如清澈溪水,刺破了都市夜幕,也照見我們生命真相:精神被無形的鞭策驅策,早已在奔忙中流離失所。
那些地鐵上、電梯裏、屏幕前模糊失焦的臉孔,正是現代生存的浮世繪。靈魂的枯萎並非一朝一夕,它始於我們默然接受那具黃金枷鎖之時,終於我們慣於在囚籠中安臥之日。
當東方既白,地鐵閘口又將開始吞吐新一批行屍。有人茫然前行,有人低首刷屏——那孩童的明眸間,映照出我們形影匆匆卻內裏空寂的真相。原來所謂「行屍」,不過靈魂被無形鞭策所驅策流浪;所謂「走肉」,不過軀殼在物質浮世中迷途難返。
我們徘徊於生與死模糊邊界線上,只是我們不願承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