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天文館的穹蒼之下,三歲孩童執激光筆,一點紅芒直射天幕。他點中的那顆星,是古時守夜人於洪荒宇宙中曾凝望的。光斑在星圖上躍動,孩子好奇地發問:「星星真是在天上畫的嗎?」天幕蒼茫,星星點點的微光,豈非正是人類在巨大虛空裏提筆繪就的?
稚子仰首,目光灼灼,彷彿要穿透那無盡黑暗的黑幕。茫茫宇宙間,人類不過是這無盡荒原裏的孤獨過客。然而自遠古以來,我們便倔強地執筆,在時間與空間的紙上勾勒——敦煌星圖,唐代星官執筆描摹星跡,筆勢如行雲流水,將漫天星辰鑲嵌進古老卷軸;張衡觀星製圖,玄妙的渾天儀上,星羅棋布,猶如一本鋪展於星空的無字書;托勒密於《天文學大成》中,亦用希臘文「γραφή」一詞,既指星圖,又暗喻書寫——原來人類在宇宙中刻下的每一道痕跡,即是無聲卻倔強的書寫。茫茫星海,這努力像是渺小者不甘於沉默的靈魂在黑夜中反覆低語。
於是文學星圖在人間誕生,它不單是書冊陳列,更是靈魂於宇宙中相互辨認、彼此呼喚的坐標。屈原放逐,披髮行吟於澤畔,將憂憤與天問拋向星辰大海,他心中鬱結的香草美人意象,分明如南方天際熾熱而憂傷的心宿二;塞萬提斯筆下那個孤勇騎士,執長矛衝向巨大風車的姿態,豈不正與仙后座那不屈不撓、永恆固執的W形遙相呼應?至於莎翁十四行詩裏的情話,若用現代光譜儀細細分解其字句,無非是愛與死永恆糾纏、痴情難捨的絢麗光紋。文學與星河交織,使我們雖渺小卻得以彼此辨認,縱使相隔光年之遙,精神卻可穿越時空,心魂相繫。浩渺銀河,一顆星的光抵達我們眼前,已是千載之前的舊事。讀古卷時,我們亦何嘗不是在捕捉靈魂穿越時空折射而來的微芒?哈勃望遠鏡曾指向仙女座星系,傳回的照片上,那裏仍氤氳著二百萬年前的光影。我們此刻捧讀《詩經》中「七月流火」的句子,何嘗不是在捧接兩千多年前天幕上那顆「大火星」的光?我們讀荷馬筆下特洛伊城頭燃燒的烽火,或是但丁穿行地獄時引路的微光,其實皆是觸碰靈魂於迢迢歲月之後投遞而來的訊息。文學星圖,原來正是照亮亙古旅程的永恆燈塔。
夜已深沉,太平山頂俯視香港,萬家燈火如碎鑽落入人間,倒映出另一個璀璨的銀河。書展裏,無數人於書頁間穿行,微光熒熒的手機屏如流轉的星河,照亮了求知者專注的額頭。他們俯首所閱之書頁,正是一顆顆曾經燃燒過、並將繼續燃燒下去的心靈。那書頁裏字字句句所散發的光芒,正是無數靈魂曾經燃燒過,並將繼續燃燒下去所射出的光芒,在黑暗中彼此尋找、相互照亮。
我們讀與寫,原來正是舉起自己的光芒,投進那無窮無盡的星圖之中——我們皆立於光年之外,卻又彼此映照,成為對方眼中最明亮的那顆星。
蒼茫宇宙,人間微光成書,書頁映照星海;星海浩瀚無邊,書冊如舟,載著人類在時空的深海中奮力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