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社的清晨,一如往常地寧靜。
莫那魯道披著獸皮立在山巔。風從背後襲來,撩起他的髮辮。
他注視著谷底的學校,那裡正搭著旗幟、懸著日章旗。鼓聲、笑聲、命令聲混成一片。 那是「和平」的早晨。 也是歷史將要被翻頁的早晨。
他緩緩閉上眼。腦中閃過族人被欺壓、被鞭打、被羞辱的場景——那不是憤怒,而是一種長年積累的沉默。
他張開手掌,掌心有一道舊疤,是獵刀留下的印記。 他記得父親說過:「當我們不再獵鹿時,山會獵我們。」 而今天,山已張開嘴。
霧慢慢散開。陽光從山脊滑下,照亮操場。
運動會的號角聲響起。孩子們在日本人的監督下列隊,口中喊著他們聽不懂的口號。 看台上,官員笑著致詞,語調溫和,像是為和平祈福。 遠遠的,族人們在山林中潛伏,身影與樹影融為一體。 那是一場雙重的儀式——一邊是勝利的歡呼,一邊是祖靈的喚醒。
莫那魯道走下山坡。每一步都像踏在霧裡的鼓聲。
他沒有說話,所有人都知道時辰到了。 他身旁的青年達固低聲道:「頭目,霧還沒散完。」 莫那魯道回道:「霧不散,我們就走在霧裡。霧是我們的披風。」
他回頭,看見阿葆站在遠處的樹邊。她沒有哭,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微微頷首,那是最後一次道別。 風拂過她的髮,帶來一縷花香——野薑花在山坡間開得正盛。 潔白的花,純淨得近乎殘酷。
太陽完全升起時,霧如薄紗,被撕裂成無數碎片。
看台上有人舉起酒杯,喊:「大日本帝國萬歲!」 那一瞬,遠方的山谷傳來低鳴—— 像雷,不是天的雷,而是山的雷。
群鳥驚起,風穿過山谷,旗幟倒下。
所有聲音都凝結。 莫那魯道抬起頭,望著那飄落的旗。陽光灑在他臉上,像是火,也像是淚。
「山神啊,見證我們。」他低聲說。
他舉起手,指向天空—— 那不是命令的手勢,而是召喚的姿態。
山響了。
一瞬之間,整個霧社似乎都在震動。 人們奔走、驚呼、逃竄;有人跪倒,也有人挺立不動。 霧重新湧起,吞沒了所有顏色,只剩白與紅的交織。
當塵埃落定,風靜下,山谷再次恢復寂靜。
陽光穿透樹葉,灑在地面,斑駁如鏡。 遠處的孩子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天空變得不同了。
莫那魯道站在霧中,雙手垂下。
他的眼神沒有勝利,也沒有悔恨—— 只有一種深到極處的平靜,像是回歸祖靈懷抱的安息。
霧社,仍在霧裡。
只是那一日的霧,從此不再只是天氣。 那是歷史的呼吸,是一個民族的心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