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社的山嶺在黎明前靜得出奇。濕氣從林間滲出,落在獵人的髮梢上,彷彿山神在耳邊低語。遠方的學校操場傳來隱約的笑聲,那是日本孩子在練習早操的聲音。
莫那魯道靠著樹幹坐著,煙草燃成一條紅線。他看著那線漸漸斷成灰,心裡也隨著霧一層層散開——直到剩下最深的一念。
族裡的議會昨夜才散。火堆邊,男人們的影子搖晃如鬼魅。有人主張再忍,有人怒拍石桌。
「再忍,孩子就會忘了自己是誰!」年輕的達固說,拳頭捏得發白。 「忘了也好,至少能活。」年長的伊巴諾靜靜說。 莫那魯道沒有插話。他只是聽,聽到火焰的劈啪聲像斷裂的骨。 他知道,忍耐不會換來尊嚴。這些年,日本人修學校、立神社、逼他們剪髮、穿制服,說那是文明。可文明若要以屈服為代價,那還算是人的生活嗎?
他抬頭望向天邊,第一縷光掠過霧層。那光是冷的,像一把刀。
明日清晨,正逢運動會,官員與警察都會聚在學校裡。那是山林罕見的盛會,也將是他選擇的時刻。 他不想讓孩子的歌聲永遠被軍歌取代。
腳步聲從後傳來,是妻子阿葆。她手裡端著一碗清粥,熱氣裊裊。
「你一夜沒睡。」 「睡不著,山在呼吸。」 阿葆沉默地放下碗,輕聲問:「明天……真的要那樣做嗎?」 莫那魯道沒有回答,只是伸手撫過她的髮。指尖滑過她的臉,像在記住一條回家的路。 「我不會讓你孤單。」她低語,「無論結果是什麼。」
山下傳來風聲,帶著遠處的銅鑼聲。那是日警集合的信號。莫那魯道的眼神閃過一絲冰光,隨即又被霧吞沒。
他站起身,望向東邊的天際。那裡的雲層被晨曦染成血紅。 「明天,霧會更濃。」他喃喃地說,「讓他們看不清,也許,這樣神才會保佑我們。」
樹林間傳來孩子的呼喚:「阿爸!」
是他的大兒子塔達歐。男孩手裡拿著一個自己削的小木弓,笑得天真。 莫那魯道心頭一震——那弓與他年少時的第一把獵弓幾乎一樣。 「阿爸,你會贏嗎?」 他愣了一下,蹲下來,摸了摸兒子的頭。 「贏不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記得自己是誰。」
陽光終於穿過雲層,照在山巒上。霧氣被劈成一道道光柱,像神在注視。
莫那魯道背起獵槍,踏上通往學校的小徑。身後,鳥群驚起,在霧中盤旋。 他知道,這一刻,山靜默地見證著族人的決心。 文明的光與原始的魂,終將在這個早晨相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