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髮之後的鳳儀閣,陷入比死寂更可怕的沉寂。慕容晞依舊閉門不出,婉娘送進的膳食多半原封不動地端出。她不再流淚言語,像一尊漸漸失溫的玉雕,靜待命運終點。
蘇雲染被無形宮規隔絕在外,連遙望那扇殿門都成奢望。胸口的青玉簪沉甸甸墜著,慕容晞萬念俱灰的眼神日夜灼燒她的五臟六腑。她不能就這樣放手!縱然無法扭轉命運,也要讓晞兒知曉,她絕非獨自一人!
出嫁前夜,皇宮籠罩在異樣的喧囂中,為明日和親大典做最後準備。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反襯得鳳儀閣如同被遺忘的孤島。閣外看守因這喧囂略顯鬆懈。夜色深沉。蘇雲染憑藉北疆練就的敏捷,如暗影般避開巡夜宮人,潛至慕容晞寢殿後窗下。窗扉緊閉,內裡僅一盞昏黃燭火搖曳,在窗紙投下枯坐鏡前的纖細剪影。
她撿起光滑石子,極輕叩響窗欞。
窗內剪影微顫,似從遙遠夢魘驚醒。
蘇雲染立刻將備好的油紙包,用細絲線繫著,從窗縫小心翼翼塞入。紙包裡是她貼身藏著的蜜漬梅子——慕容晞曾贊其清甜解憂,是苦澀中唯一一點甜。以及,一截她白日練劍時心神激蕩、不慎被劍鋒劃傷指尖,刻意折斷的沾血指甲。
她無法擁抱安慰,只能用這近乎原始的方式,傳遞「甜」的記憶、「生」的訊息,與血的誓言——她的痛與她同在;她的血願為她流。
窗內死寂片刻。蘇雲染的心懸到喉嚨口,生怕那一線生機已然斷絕。
隨後,一條素白、邊緣以銀線繡淡雅蘭草的絲帕,被一隻蒼白微顫的手,緩緩從縫隙遞出。那動作緩慢鄭重,似用盡全身力氣。
蘇雲染顫抖接過。帕子潔白如雪,唯角落以血為墨,寫著一個觸目驚心卻筆畫堅定的字——
「生」
沒有多餘言語纏綿告別。只此一字。是回應,是約定,是從絕望深淵擠出的最後期盼與倔強。她讓她活下去,她也承諾會努力活下去,哪怕身陷煉獄,心已成灰。
蘇雲染將這方血帕緊攥掌心,那一點血色幾乎灼穿肌膚,烙進靈魂。她背靠冰冷宮牆,仰頭望著被飛簷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死死咬住牙關,將翻湧悲恸與沖胸怒吼硬生生咽回,化作更深恨意。
翌日,所謂吉時。
鼓樂喧天,儀仗煊赫,試圖用極致喧鬧掩蓋政治犧牲的本質。慕容晞身著繁複沉重嫁衣,頭戴連夜趕制、綴滿珠翠的華麗假髻,面上覆厚重珍珠面簾,遮住所有表情,在宮人攙扶下踏出鳳儀閣,步上那裝飾鸞鳥圖騰、華麗如移動囚籠的婚車。
她身姿挺得筆直,步伐沉穩如丈量,像精心裝扮、沒有靈魂的人偶。嫁衣如火,映著她蒼白如紙的臉,卻暖不了周身散發的、比北疆冰雪更刺骨的死寂。
蘇雲染站在送嫁人群最末尾,遠遠望著。她看到慕容晞上車前,腳步幾不可察地停頓一瞬,戴著沉重金飾、微顫的手,輕輕按在心口位置——那裡,貼著那枚帶著蘇雲染誓言與體溫的麟形玉珮。
她沒有回頭。或許是不能,或許是不敢。
車簾垂下,隔絕所有視線,隔絕兩個世界。鑾駕啟動,在震耳禮樂與百官注目中,緩緩駛出宮門,駛向北方,駛向未知而注定殘酷的命運終點。
蘇雲染站在原地,如一尊石像,直到那支華麗隊伍徹底消失宮道盡頭,直到人群散盡,只留滿地狼藉與空曠。陽光刺眼,她卻只覺渾身冰冷,如置數九寒天冰窟。掌心中,那方血帕已被汗水浸透,那個「生」字,卻如最深刻烙印,深深刻入骨血,成為餘生唯一指令。
她轉身,一步步踏著虛浮腳步,走回那座已然失去靈魂、只剩無盡空曠與冰冷回憶的鳳儀閣。這裡,再不會有箜篌聲破空而來,再不會有月下對影成雙,只剩下噬骨的寒,與滔天的恨。
**【現在】**
氈帳內,阿蘅早已淚流滿面,聲音哽咽顫抖:「那……那方血書帕子……您後來……」
年邁的蘇雲染緩緩睜開眼,眼底是乾涸數十年、卻依舊猙獰的痛楚。她伸出枯瘦的手,顫巍巍從貼身內袋取出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物件。動作緩慢珍重,如開啟封印著靈魂的聖物。層層打開,裡面是一方已經泛黃、邊緣破碎卻保存極好的白色絲帕。
帕子角落,那個暗褐色、由鮮血凝成的「生」字,歷經數十年風霜,依舊清晰可辨,如同當年絕望夜晚,帶著血的溫度與決絕,穿透時光,灼燒視線。
「它陪我,」蘇雲染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又重得像誓言,枯槁手指極輕撫過那個字,彷彿在觸摸慕容晞冰冷的臉頰,「走過屍山血海,走過權謀算計,走到了這裡,走到了……我生命的盡頭。」
帳外風聲嗚咽,盤旋不去,彷彿在替那個遠嫁北狄、最終香消玉殞的魂魄,一遍又一遍,淒厲地問著那個永遠無法得到回答的問題:生,何以如此之難?如此之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