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既下,鳳儀閣便如被無形枷鎖徹底封死,空氣中瀰漫著等待行刑般的死寂。慕容晞將自己關在內殿,整整一日,水米未進,不聞任何聲息,彷彿已然化作了一尊沒有生命的玉像。蘇雲染被婉娘含淚攔在殿外,皇帝已下明旨,和親前,任何人不得擾靖國公主「靜修」。
這「靜修」,無異於最殘酷的軟禁。
夜色深沉如墨,將最後一絲天光吞噬殆盡。蘇雲染僵立庭院,望著那扇緊閉的殿門,手中緊握青玉簪,冰涼觸感提醒著曇花下的誓言,也尖銳地嘲笑著她的無能為力。
突然,一陣雜亂腳步聲和慕容明珠那標誌性的、帶著惡意與快意的笑聲,如同夜梟啼鳴,狠狠劃破了這片死寂。
「本宮的好妹妹明日便要遠行萬里,做姐姐的,豈能不來送份『大禮』,聊表心意?」
蘇雲染心道不好,立刻轉身,只見慕容明珠帶著幾名健壯嬤嬤,竟無人敢攔,徑直闖入了慕容晞的寢殿。殿門被粗暴推開,撞在牆上發出巨響,燭光劇烈搖曳,映出慕容晞獨坐鏡前,依舊穿著白日接旨時那身素衣的背影,單薄得像隨時會碎裂的琉璃。
「皇姐。」慕容晞沒有回頭,聲音平靜無波,彷彿早已料到,連最後的掙扎都已放棄。
慕容明珠繞到她面前,目光如同毒蛇,在她那頭如瀑般傾瀉的烏黑長髮上貪婪而嫉恨地流連。「北狄風沙如刀,往後再無人能為你細心打理這三千煩惱絲了。」她伸出手,冰涼刺骨的手指帶著嫌惡,挑起慕容晞的一縷青絲,語氣「溫柔」得令人毛骨悚然,「姐姐心疼你,替你去了這個累贅。」
慕容晞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卻依然端坐如偶,只有緊握的拳頭,指節寸寸發白。
「大公主!」婉娘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聲音因極致的悲憤與恐懼而顫抖,「萬萬不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傷!此乃重辱!您讓公主明日如何面對北狄使臣?我朝體面何存!」
「奴才放肆!」慕容明珠被戳破心思,惱羞成怒,厲聲喝道,「本宮正是念及姐妹情深!你這老貨再敢多言,連你一併處置!還不動手!」
為首的嬤嬤臉上橫肉一抖,應了一聲,從袖中掏出一把金剪刀,在燭光下閃著冰冷光澤,一步步逼近。
慕容晞閉上了眼睛,長睫無力垂下。她沒有掙扎,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將下唇咬得死白,任由擺佈。
在蘇雲染幾乎要咬碎銀牙、目眥欲裂的注視下,那把金剪,貼上了如墨緞般順滑的青絲。
「咔嚓——」
清脆而殘忍的聲響在寂靜的殿內格外刺耳,如同骨骼斷裂。
一縷、再一縷……烏黑順滑的長髮被無情截斷,飄落在地,如同被折斷翅膀的黑色蝴蝶,失去了所有生機。蘇雲染死死咬住下唇,腥甜的血味在口中瀰漫,才能強忍住衝上前將那剪刀奪下、將慕容明珠撕碎的衝動。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將這份屈辱與仇恨,一點點刻進自己的骨頭裡!
當最後一絲牽連被剪斷,慕容晞滿頭秀髮已變得參差不齊,殘破不堪。慕容明珠滿意地看著眼前彷彿被褫奪了所有華光、變得怪異而脆弱的妹妹,將剪刀「噹啷」一聲扔在地上。
「明日記得梳個好看的假髻。」她笑著,笑容裡充滿了勝利的惡意,「可別……丟了我們曦朝的臉面。」說完,帶著勝利的姿態,揚長而去。
待那群人離去,婉娘才踉蹌著撲過去,將依舊閉目僵坐、彷彿靈魂已然出竅的慕容晞緊緊摟入懷中,壓抑了許久的、破碎的哭聲終於無法抑制地溢了出來。
慕容晞緩緩睜開眼睛,看著銅鏡中那個陌生、殘破、如同被玩壞後丟棄的人偶般的倒影,極輕極輕地開口,聲音飄忽得如同來自另一個世界:
「她剪斷的……不過是我對這人間,最後的念想。」
蘇雲染站在門邊,聽著這句話,感覺自己的心,也在這一刻,隨著那些散落一地、如同祭品般的青絲,一同死去了。剩下的,只有無邊的黑暗,與在黑暗中悄然凝聚的、名為復仇的毒焰。
**【現在】**
氈帳內,阿蘅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小手緊緊抓著胸口的衣料,彷彿也能感受到那斷髮之痛。
年邁的蘇雲染依舊沒有流淚,那雙蒼老的眼神裡翻湧著比淚水更沉重、更黑暗的東西。她放在膝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見她露出那樣的眼神。」她的聲音低啞,如同被砂紙磨過,「不是恨,不是怨,是萬念俱灰的認命。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讓人絕望。」
她沉默了片刻,渾濁的目光投向虛空,喃喃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那頭髮……就那樣,烏黑黑的,散了一地,像她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的人生。」
帳外的風聲變得尖銳,如同無數把無形的剪刀,在夜色中瘋狂揮舞,應和著那段被強行剪斷的青春與尊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