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內耗作家的星期天》
核心主題:內耗是思考過剩的文明症
她不是被世界壓垮,而是被自己無限延伸的思考吞噬。
當人以為自己在追求清醒,其實只是在讓理性變成一場慢性失血。
蔣以青又在凌晨三點醒來。
房間的氣味混著紙張、電腦熱氣與昨晚沒喝完的咖啡。她覺得整個空間像一個被思考掏空的器皿——乾淨、冷、但有一種暗暗的潮濕。
她正在寫一篇評論〈文明的邊界〉。第一句是:「我們正活在思想的廢墟上,卻以為那是花園。」
這句話漂亮極了。 她看著那行字,胸口有種微妙的快感,像是找到語言的裂口。 她繼續敲鍵盤,語速飛快,句子一層壓一層。那種節奏像浪:理性、形而上、完美對稱。她甚至能感覺到體內有個機械在運轉——它不需要睡眠,只要概念。
三小時後,她停下來。
整篇近五千字,句式精準,論證完整。 她重讀,忽然覺得有一種奇異的空。 這種空不是失落,而是一種過度的滿——像剛完成一場思想的爆炸。 她知道這篇會被稱讚:語言銳利、觀點高遠。 但她同時感到極深的羞愧——因為她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那聲音在字裡被撕碎。
每次她寫完一篇「震撼人心」的文章,就像被自己親手清洗到沒有血色。
上午,編輯岑安的訊息來了。
「稿子看了,妳真的太會寫了。可不可以再多一點妳自己?」
她盯著那句「妳自己」,突然想笑。
自己? 她哪還剩下哪一塊? 她的語言早成了一種皮膚——一種隔絕外界的器官。
她出門散步,走到巷口的寺。那裡總有幾個人在靜坐。
年輕法師了真認得她:「又來看看?」 她點頭,坐下。 閉眼時,她聽見風、聽見呼吸,也聽見腦子開始自動講話—— 靜是一種語法。呼吸是意識的節拍。
她差點笑出來。 她連安靜都在分析。
了真輕聲說:「妳不需要讓自己停止,只要讓聲音走過去。」
她照做,但那些聲音並不走,只是換了形狀—— 變成她未完成的段落、被退稿的專欄、前伴侶景赫離開時那句:「妳寫得太像神在講話。」
她突然覺得那句話有點準。
她確實像在扮演神:用理性創造秩序,然後讓自己被秩序吞掉。
午後,她去便利商店。
站在冰櫃前看著排列整齊的礦泉水,標籤上的藍幾乎一模一樣。 她忽然想到:這世界被設計得太合理。 人們需要一點不合理來證明自己還在呼吸。 她想,也許她寫作的快感就是那一點不合理—— 當所有人都在沉默,她用語言去撞牆。
但她也開始懷疑,撞牆只是另一種演出。
晚上,她回到家。
鄰居阿岸敲門,端著湯。 「今天的天氣怪,喝點熱的。」 她接過來,湯裡漂著豆腐與蔥花。 她問:「你每天都煮嗎?」 「有時候不想講話,就煮。」 她笑:「我不煮,我寫。」 他說:「那妳應該比我更餓。」
那句話讓她怔住。
她想起前幾年寫的一篇〈語言的飢餓〉,裡面一句是:「當世界無味,文字成了味覺的替代品。」 她那時以為自己發現了真理。 如今看來,只是病徵。
夜深。她打開筆電,開始改稿。
她把每個「文明」換成「人」,每個「思考」換成「疼」。 整篇文章忽然變得陌生。 她看著那個新版本,有種接近崩潰的真實感。 那是真實,但太近。 她關掉電腦。
手機震動,是景赫的舊訊息:
「妳不是沒感覺,是不敢有感覺。」
她刪掉,卻又在回收桶裡看了一眼。
他說的對。她不是冷,只是太怕失控。
星期天的早晨。
她沒有寫作,沒有冥想。 只是泡了一杯茶,看陽光在桌面移動。 光很慢,慢得像在觀察她。 她突然有種念頭: 也許生活不是理解,而是忍受那種無法理解。
她想起寺裡那句話:讓聲音走過去。 也許這就是「走過去」——讓一切存在,而她不再分析。
手機再度亮起,是岑安:
「下週要專題,想寫什麼都行。」
她回:「想寫湯。」
對方回了個笑臉。
她關掉手機,進廚房,把剩下的豆腐切進鍋裡。
水滾起的聲音像細微的掌聲。 她盯著氣泡一個一個破開,覺得那節奏很像呼吸。
她忽然明白,
也許「寫得像神」不是錯, 只是她忘了神也會餓。
她端起湯,喝了一口。
鹽味輕輕刺舌。 她覺得自己還在世界裡。
窗外有風,風帶著午後的暖,
沒有啟示,也沒有結論。 只是風吹進來—— 而她,沒有再寫任何一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