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行旅,每步皆景亦非景——有時你正經歷,卻渾然不覺。唯待回望,才恍然驚覺那尋常腳步踏過的,竟是生命最雋永的風景。
幼時隨父親初入姑蘇園林,只知貪婪吮吸新鮮空氣,懵懵懂懂跟著他在迴廊中穿行。父親輕點我的肩,引我看那粉牆上的漏窗:「孩子,你瞧!」我急切湊近,眼前豁然洞開:一扇窗中,竹影搖曳婆娑;再移一步,另一扇窗裏,假山嶙峋陡峭;復前行,眼前竟流蕩著池水的波光……腳步變換,風景流轉,竟如觀萬花筒般目不暇給。父親含笑輕語:「這便是『一步一景』了。」——那時初嘗這四字滋味,只當是遊戲般的風景挪移,哪知這小小哲學種子,竟深植於懵懂心田。成年後,再訪京都龍安寺。庭中鋪著十五塊石頭,散落於白砂之上。無論立於何處,總有一石隱而不見。立於寺外廊下凝神,絕非尋常石頭排列,它分明是人生玄機的具象化形:你無法佔有所有風景,每一次抉擇與位置,皆意味著一種「得」與「看不見」的必然。石頭的沉默,如佛家偈語——人生行路,原來亦是在取捨間艱難舞蹈。
曾幾何時,我亦步亦趨陷入日常庸碌。伏案於格子間,熒光屏輻射著冰冷的光暈,窗外蒼天被切割於方寸窗框裏,活像提線木偶,任由時間之線牽引。天地猛然縮成手機屏幕大小,指頭狂點刷新,Instagram上陌生人的喧譁假象彷彿已是宇宙全部。靈魂被擠壓在隧道般狹窄的日程表中,目光被套上枷鎖,竟不再察覺晨曦如何爬上窗櫺,亦未留意暮色怎樣染透雲霞。所有風景皆被囫圇吞下,滋味盡失。
直至某日,身心俱疲,於巴黎拉丁區一處街角咖啡館獨坐。目光迷離,無意掃過面前半杯殘茶,竟在琥珀色的液面上,赫然收容了整片巴黎的天空:白雲緩緩滑過水面,古老建築的簷角在杯中倒懸,陽光在茶水裏融成了細碎的金子……杯水微瀾,竟藏下整個穹宇!剎那間心神震顫,我猛然醒覺:困囿人的豈是塵世?分明是那不肯轉動的眼、那不肯挪移的步、那不肯敞開的靈魂。
流連於蘭亭舊址,遙想永和九年暮春之初,王羲之與友朋「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曲水流觴,逸興遄飛。杯盞隨波,此停彼行,恰似命運不可預知的流轉。每一次俯身拾杯,每一次仰首賦詩,皆是一步一景的即興風景。羲之揮毫,淋漓墨跡間豈僅書寫字形?分明是捕捉到了那稍縱即逝的生命流光。這「一步一景」竟不只是空間遊移,更是剎那永恆的交匯處——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然那醉意酣暢,早已刻進千年石紋。
我們踏在這名為「人生」的曲徑上。若只低頭疾行,目光如豆,縱有萬千風物,終究徒然擦身而過。唯當學會在移動中凝視,在凝視裏體味,每一步的當下才成為絕版風景;每一處微小光影微渺光影,都是生命不可複製的印記。
原來,「一步一景」並非外在世界慷慨的允諾,而是靈魂覺醒後向宇宙遞出的深情請柬——它邀請我們以目光深鑿每一寸光陰。
諸君且看,行走的深意,意,就在此步與彼步之間那不可替代的風景流轉之中。莫要再待回望才惋惜錯過,就在此刻,目光流轉,腳步輕移吧。步步風景,步步深情,步步皆是自己親手寫就的、無可複製的人間詩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