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盡多追逐完美,卻不知這完美之念,原乃是世界自誕生伊始,便高懸於天際的一枚誘人而虛幻的果實——它圓潤光澤,明耀於目,引人無限嚮往,卻又如天邊雲朵,可望而不可及。
曾遇見一位日本園藝老人,專侍弄盆景。他每日拂曉即起,枯坐於那微縮天地前,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只見他屏息凝神,揮動青銅小刀,削去多餘枝條,以柔韌銅絲纏繞枝幹,將桀驁不馴的生氣,硬生生塑進他心中那幅凝固的圖畫。樹影婆娑,似是委屈低吟。時光荏苒,盆景最終果然長得枯瘦、奇崛,蒼勁遒媚,彷彿凝固的風景畫,於是觀者無不嘖嘖稱頌其「完美」。老人嘴角漾出微笑,我卻在樹影婆娑中,窺見了那虬枝上深陷的銅絲勒痕——這所謂完美,不過是以痛楚的鐐銬,將蓬勃的生命扭曲成標本,供人玩賞罷了。又曾於京都古寺中踱步,枯山水庭院的白沙鋪陳如絹,被僧人精心耙梳出細密漣漪,波紋蕩漾,勻稱無瑕,儼然一幅凝固的禪意。然則一粒塵埃、一絲微風、甚至一隻無心闖入的雀鳥,瞬間便使這精雕細琢的傑作面目全非。僧人不慍不怒,俯身重新耙梳如初——完美彷彿那沙上水紋,縱然片刻凝結,亦無法抗拒風之腳步,終究只供人短暫凝眸。
莊子喪妻,親朋戚友身披素服靜候一場悲慼慟哭。而莊子卻坐地擊缶而歌,眾人驚駭。他慨然道:「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這鼓盆而歌的悲聲,並非薄情,而是徹悟生死本為天地一氣流轉、自然更替的玄機。世人執守生離死別之完美團圓,豈非將生命囚於方寸牢籠,隔絕於宇宙生生不息之洪流?
完美世界竟是何等樣貌?若萬物皆如老人盆景般凝滯不動,似枯山水般永不沾染風塵,或如俗世所願的生命永不凋零——這般華美牢籠,真能令靈魂歡悅?生命本是一股奔流活水,完美非為永恆凝固的冰雕,它應是容納缺憾、變化乃至消逝後,依然能感知天地大化的從容胸襟。
天地無言,萬物有缺。當明白了缺憾正是造物的留白,我們才猛然驚醒:那苦苦追尋的完美之境,原非一具僵死的標本,而是生命在缺憾中吐納生息、在流轉中趨向澄明的永恆過程。
原來完美並非冰冷的標本,而是包容殘缺後依然湧動的永恆生息。於是我們終於明白:所謂完美世界,並非沒有缺憾的牢籠;其真實的樣子,乃是我們終於學會以心之闊達,擁抱那永恆流動的月光——月光本無形影,卻又映照萬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