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三樓宴會廳的正式與尊貴,二樓餐廳顯得輕鬆自在多了。
這裡沒有固定席位,沒有流程,也沒人盯著你是否舉止得體。
人潮來來去去,談笑聲、杯盤碰撞聲、即興哼唱聲此起彼伏。
空氣裡瀰漫著烤肉的焦香與啤酒的微酸氣息。
在這樣無拘無束的氛圍裡,人們反而更顯愜意。
某個靠窗角落,正熱鬧地辦著一場小型慶功宴。
「羞羞紅臉戲劇社」剛結束為期三週的公演,三十多位社員擠在幾張大圓桌旁,興高采烈地慶祝圓滿落幕。
他們大多還穿著戲服、化著誇張濃妝——
有人臉塗成紫色妖姬,有人頂著三層假髮,還有人直接披著破簾子當斗篷。
都是表演慾過盛的人,湊在一起,吵鬧得像一鍋沸騰的粥。
哪怕是拿雙筷子夾塊豆腐,都有人能即興演出:
「愛妃!這豆腐……可是朕的心啊——碎了!」
滿桌哄笑,有人笑得打嗝,有人笑得噴出一口啤酒。
在這片混亂中,身穿紅色露肩連衣裙、腳踩細高跟的葉凡樂,反倒成了最「正常」的那一個。
得虧她這次演的是個「軍隊裡的夢中情人」——
沒幾句台詞,只要在舞台上婀娜走幾圈,偶爾拋個媚眼、扭個腰,適時賣點風騷就夠了。
這角色可是她死皮賴臉爭來的。
不然,那些油膩到令人腳趾抓地、恥度爆表的配角——
比如「會數來寶的外星阿三」或「愛跳踢踏舞的清朝太監」——就得落到她頭上。
畢竟,「羞羞紅臉戲劇社」人如其名——
宗旨就是:觀眾看了會紅臉,演員演了會羞恥。
紅臉,可能是害羞,也可能是氣到冒煙。
不論哪一種,劇社都欣然接受,視為榮耀。
據說,觀眾紅臉時,頭頂會冒出青煙,還伴隨「嗶——嗶——」的氣笛聲。聲音越響,社員越有成就感。
「人頭上怎麼能冒青煙還帶氣笛?」
別問這種問題!
問就是:豐富的舞台經驗賦予的超能力!
只要能加入劇團,最基本都得擁有這項「一看便知、一聽就懂」的天賦。
當然,這不包括葉凡樂。
她是「降落傘」——特權進來的。
沒有超能力,不會即興哭戲,也沒法在三秒內把眼淚哭成鼻涕泡。
她是劇團裡的異類:太過正常,以至於顯得格格不入。
簡單說:瘋得不夠徹底。
她來這兒純屬被動——教授一句「你情感太封閉,去這間劇團打開自己」,她就來了,一來就是九年。
九年下來,她偶爾會恍惚地想:
看似正常的自己,或許才是真正的瘋子;
而那些成天胡言亂語、披紅掛綠的社員,反而活得比她更真實、更自在。
這也算是某種自我認知的奇詭升級。
人總在與他人的碰撞中,不斷解構又重構自己——
解構、重構、解構、重構……往復循環。
像一面碎鏡,拼了又碎,碎了又拼。
她曾因自己突然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或對某件事出乎意料的反應,
驚覺:原來我根本不認識我自己。
她,或許才是她自己最熟悉的陌生人。
所以她一直沒離開。
她想看看,自己還能變化成什麼模樣——
也許有一天,會把自己嚇一跳。
大學、打工、實習、研究所、面試、上班、博士……
她忙得像陀螺,卻仍排除萬難,堅持每週至少參與一次排練。
不知不覺間,她似乎真的卸下了許多包袱——
至少,願意開始在別人聊天時插嘴幾句、願意為別人無聊的笑話而笑、願意練習怎麼自然地向別人說「哈囉!」……
**
「凡樂娘娘——皇上怎麼沒來啊?」
一個套著鹿頭面具的男社員拎著冰啤酒晃過來,嘴裡還叼著半條秋刀魚,油光滿面。
幸好鹿頭眼窩下挖了個小洞,不然連魚骨都啃不進去。
他口中的「皇上」,指的是范得義——「羞羞紅臉戲劇社」大金主爸爸,大大大大大到百分之百持股。
也是全天下唯一願意為這種奇葩劇團掏錢的人。
(寫在個人履歷上都是件抬不起頭的事,連HR都會沉默三秒。)
葉凡樂雙手交疊於腰前,微微屈膝,行了個不倫不類的宮禮:
「回太皇太后,皇上今日……有隱疾,來不了。」
「啥隱疾?」鹿頭男立刻湊近,啤酒罐在手中轉了一圈,「要不要老身宣太醫給他扎兩針?」
她心裡暗笑:還扎針?怕是又被伯母拎著耳朵押去相親,正躺在地上打滾喊肚子痛呢!
『能說嗎?』她眼珠一轉,『算了,得給得義留點體面。』
她板起臉,正色質問,一副忠臣護主的模樣:
「太皇太后!您老糊塗啦?既然是『隱疾』,豈能當眾嚷嚷?是要讓全天下笑話皇上嗎!!」
「什麼隱疾?」
一個又瘦又高的身影突然插進來——全臉塗黑,頭髮用削細的玉米桿編成辮子,渾身插滿金黃色玉米棒,活像剛從玉米地裡蹦出來的妖精。
他隨手搭上鹿頭男的肩,語氣輕佻:「不如讓我這小太醫診診?說不定……能藥到病除。」
葉凡樂抬眼打量這兩人,這兩人也打量她:
一個矮胖肚圓,一個高瘦如竹,站一塊兒活脫脫一對「七爺八爺」。
她挑眉,戲精附體,用上這九年學來的全部演技,尖聲斥道:
「大膽!你個小太醫竟敢攀附太皇太后?還把手搭上了?腦袋不想要了?!」
(心裡默默補充:攀什麼高枝?太皇太后頂多算灌木叢。)
「哎喲!」玉米男立刻摟緊鹿頭男肩膀,得意揚揚,
「沒聽過《太皇太后愛上當太醫的我》這齣新編宮鬥劇嗎?我倆早暗通款曲啦!勸你少管閒事,想在這後宮活久點,就管好你的嘴!」
話鋒一轉,他突然激動起來,一把拔下頭上玉米棒,高舉過頭:
「倒是——皇上沒來,今晚誰買單?!國不可一日無君啊!!!」
聲音震得隔壁桌都轉頭看過來。
今晚聚餐沒人買單,這可是朝廷頭等大事啊!
他見鹿頭男還在慢悠悠啃魚,怒從心起,一把搶過秋刀魚,指著他鼻子吼:
「吃吃吃!就知道吃!都啃幾條了?你付得起嗎?還吃?!」
手抖得厲害,魚頭晃得像小朋友手上提的燈籠。
鹿頭男委屈嘟囔:「皇上沒來就……大家平分唄。」
「就你吃最多!」玉米男翻白眼,「有你這麼大肚腩的太皇太后嗎?減減吧!」
葉凡樂揉了揉太陽穴——沒完了是吧?
她深吸一口氣,忽然雙手在嘴前比了個「拉鍊」動作,「唰」一聲拉上,然後壓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說:
「太醫多慮了。皇上早命本宮備好『太皇太后萬福金安吉祥卡』,密碼六個發。」
她從小包裡亮出一張銀色黑卡,「至於你倆的奸情……本宮什麼都沒看見。卡,拿去便是。」
頓了頓,她補一句:「臣妾微醺,先行告退——Bye~」
話音未落,那兩人眼神瞬間發直。
下一秒,「太皇太后」與「太醫」撕破臉皮,你推我搡、你踩我腳、你扯我玉米桿,爭搶那張卡。
范得義向來大方,卡裡餘額付餐費綽綽有餘,剩下的——誰搶到歸誰!
一場混戰後,太皇太后以壓倒性體型優勢獲勝。
他肥碩的屁股牢牢壓住玉米男胸口,後者四肢亂蹬,活像一隻翻不過身的烏龜,玉米桿與秋刀魚骨四散飛濺。
「是我的!」太皇太后得意高呼,一把奪卡高舉過頭,「太皇太后萬福金安,不是太醫萬福金安!滾一邊去!還想跟本宮搶?找死!」
葉凡樂嘴角微揚,轉身離去。
看來這對「情比金堅」的後宮CP,今晚就到此為止了。
**
葉凡樂拖著包包,沿石階拾級而上,想吹吹風、醒醒酒再回家。
剛離開二樓餐廳的喧囂,踏上第一級石階,世界彷彿被按下了靜音鍵。
瞬間靜了下來,她也鬆了一口氣。
笑聲、尖叫、歌聲……全都遠去,只剩晚風拂過樹葉的沙沙聲。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肩膀終於鬆下來。
今晚的聚會雖熱鬧,但她體內的電量早已見底——
像一顆小小的4號電池,硬撐著和1號電池一起狂歡。
她喜歡這些人,喜歡交朋友,喜歡這個過於喧囂的世界。
只是沒法長時間待在其中。
熱愛,不等於耐受。
石階一級一級,她走得有些晃。
高跟鞋敲在石板上,發出孤單的「嗒、嗒」聲。
頭微微仰著,眼神放空,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像被抽走了骨頭。
現在,她需要靜一靜,就自己一個人。
快到三樓時,一名隨扈伸手輕攔。
她沒力氣問緣由,只覺對方語氣平和,便乖乖張開雙臂接受簡易掃描。
幸好只是例行安檢,沒多為難。
踏入迴廊,夜風迎面吹來,帶著河水的微涼氣息。
她踉蹌幾步,彷彿要走向那片深邃夜空,直到被欄杆擋住去路,才停下腳步。
靠在欄杆上,她仰起臉,柔柔河風陣陣吹來,任長髮被風輕輕撩起。
目光先是投向深藍夜空,星子稀疏;
再垂下,望向河面——
她凝望著天空,也凝望著河水。
河水竟比天空更黑,像吞沒所有光的深井。
她就這樣靜靜站著。
不思考,不回應,不扮演任何人。
她能一直一直看下去。
只有風知道,這一刻的她,才是完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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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第11件蕁麻衣
〈作者〉鑲涵
〈簡介〉發生在平行架空世界「稷下國」的故事。
精神科醫師葉凡樂、律師冉炫出、霸總范得義——
聯手「羞羞紅臉戲劇社」的荒誕、「趙錢孫李小分隊」的醋海、「常出汗自律兄弟會」的笑淚,在瘋狂世界裡,用溫柔守護平凡,以幽默化解傷痛。
就算人心深不可測,就算醫學測量不出動機與善惡。
他們還是選擇為心點燃溫熱的燭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