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的「背靠背」事件,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不顯眼,卻激起層層漣漪,久久不肯平息。
炭治郎原以為,那已經是親密的極限。事實證明,他錯得離譜。
無一郎似乎將那句顫抖著說出口的「你隨意」當成了一張毫無期限的「親近許可證」。從那之後,他便以一種柔軟又無聲的姿態,如貓般,悄無聲息地侵入炭治郎的「安全距離」。週二的夜裡,他靠在炭治郎的肩上,輕得像霧。
週三,在廚房裡,炭治郎正專注切菜。無一郎不再只是倚在門框上看,而是走了進來,從背後貼上他的身體。那微濕的髮絲觸到他頸後的肌膚,下巴輕輕擱在他的肩頭,目光與他的視線一起落在鍋裡的湯面上。呼出的氣息混著水蒸氣撲在耳邊——溫溫涼涼,讓炭治郎手中的刀差點滑偏。
到了週四,兩人坐在客廳看電視。無一郎乾脆直接靠過來,整個人半倚在他身上。那份重量柔軟卻真實,彷彿炭治郎成了會呼吸的抱枕。
起初,炭治郎總是緊繃得像根弦,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可不知何時,他發現自己竟漸漸習慣了這樣的存在。
他習慣了那股若有似無的體溫,習慣了彼此之間不言而喻的距離感消融,習慣了空氣裡那份靜謐而親暱的氛圍。
直到週五的晚上。
結束了一週的忙碌,炭治郎批改完最後一本作業,終於鬆了口氣。他將筆一丟,作業本疊好,整個人往後仰倒在地毯上,背貼著沙發,身體彷彿瞬間卸下所有防備。
「啊……終於結束了……」 他閉上眼,任由夜色與寧靜包圍自己。
浴室的門打開,水汽隨著一縷柚子香氣散出來。無一郎剛洗完澡。炭治郎沒有睜眼,他以為這一幕不過是日常的延續——無一郎會擦著頭髮走出來,拿本雜誌,隨意地坐到旁邊去。
但腳步聲輕得異常,赤腳踩在地板上,濕氣一點一點逼近。
一步、兩步……停在他面前。
炭治郎的心開始不安。
……他站著看我幹嘛?
下一刻,一股帶著重量的柔軟猛然壓在他的腿上。那是溫熱的觸感,潮濕的髮絲,熟悉的柚子香。
炭治郎的眼睛瞬間睜開。
他低頭,便看見無一郎那顆還在滴著水的腦袋,安穩地枕在他的腿上。那少年閉著眼,呼吸平緩,神情安然,彷彿這個位置——這雙腿——原本就屬於他一樣。
而炭治郎,僵在那裡,甚至忘了呼吸。
「無、無、無一郎!」
炭治郎整個人像被電了一下猛地彈起——又不敢真的彈起來。那樣會讓無一郎的頭直接撞上地板。他的肌肉僵在半空,像一根卡住的發條,只能保持著尷尬又可笑的姿勢。
「你、你你你、你在幹嘛?!快起來!」他的聲音發抖,幾乎破音。
這……這哪裡還是倚靠?這根本是——是跨越界線的親密,近得讓心臟發燙。
無一郎被吵醒似的,發出一聲不耐煩的低吟,那聲音輕得像一隻被打擾的小貓。他不僅沒有起身,反而動了動,順著炭治郎的大腿滑出更合適的角度,柔軟的髮絲貼上布料,濕氣透過牛仔布滲進皮膚。
他側過身,臉頰正好貼在炭治郎的腹部。那一瞬間,炭治郎幾乎忘記呼吸——那是一種幾乎純粹的溫度交換,他的體溫被對方的呼吸輕輕攫取。
「你……!」炭治郎的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語氣裡混雜著羞與怒,「我叫你起來!聽見沒有!」
無一郎終於不情願地睜開一條眼縫。那雙薄荷綠的眼睛從下方望上來,隔著濕漉漉的睫毛,帶著睡意與無辜的迷濛。
「為什麼?」他問,聲音悶在炭治郎的腹前,軟得不帶一絲防備。
「這、這太……太奇怪了!」炭治郎幾乎語無倫次,「人、人怎麼可以隨便枕在別人腿上!這不是——」
他沒說完。因為無一郎的目光太安靜,靜得像風停在水面。
少年微微抬眼,語氣淡淡,卻有種不容辯駁的理所當然:「你可以,當我是一隻貓就好。」
「……哈?」炭治郎瞬間當機。
「貓喜歡溫暖的地方。」無一郎語氣平平,彷彿在陳述天氣,「你的腿,很暖和。」
話落,他便重新閉上眼,輕輕呼出一口氣。那口氣柔和得像是撒嬌,又像是準備沉睡的預兆。
炭治郎僵在那裡,低頭看著那顆髮絲還在滴水的腦袋。貓?他把自己比成貓?把他的腿當窩?這是什麼歪理!
但他那副安然的神情——濕髮微貼臉側,呼吸均勻,眉目鬆弛——讓炭治郎所有即將出口的責備全化成了一團亂麻,卡在喉嚨裡。
他手指緊抓著沙發的邊緣,指節發白。再看那張臉——蒼白的底色上泛著淡淡血色,眉眼平靜如夢。
那一刻,炭治郎那顆總是太過善良的心,被悄然擊潰。
他垂下肩膀,終於長長地嘆出一口氣。那口氣裡有羞、有無奈,也有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溫柔的縱容。
炭治郎的手,僵硬地懸在半空。空氣裡只剩下呼吸聲與牆上時鐘的輕微滴答。那片薄荷綠的髮絲在昏黃的燈下閃著微光,細碎、柔軟,像夜色裡最輕的一縷霧。
就在他幾乎要被自己的遲疑凍住時,那個閉著眼的人忽然開口。聲音極輕,像夢囈,又清晰得讓人無處可逃——
「你也可以摸摸我。」
炭治郎整個人一震。
「……!」
「如果你想。」
那句話,如羽毛墜在水面,卻激起了整片湖的漣漪。它輕柔、曖昧,卻直直落進心口最柔軟的地方。
他的手還懸著,僵硬得發抖。腦海一片空白,又被百般混亂淹沒。摸他?像摸一隻貓?這太荒唐了——
他低頭,看著自己腿上那顆毛茸茸的腦袋。他才不是貓。他是一個人,一個成年的男人,一個……會讓他心亂如麻的存在。
可無一郎的神情是那麼心安理得,仿佛這樣的距離、這樣的信任,本就天經地義。所有的拒絕與反駁,都像落進棉絮裡,無聲、無力。
炭治郎的手僵在半空,遲遲放不下。時間在那一刻變得黏稠,像拉長的蜂蜜。
他能清楚感覺到腿上的重量與溫度,那股微微的溫熱從布料滲進皮膚。他聞得到柚子沐浴乳的香氣,混著頭髮上淡淡的水氣與草木的清涼。那是屬於「兩個人」的氣息,纏綿不散。
他到底是不是故意的?炭治郎的視線落在那張幾乎埋進他腹部的臉上。那樣安靜、那樣無防備。這一幕,幾乎讓他的理智崩塌。
他猶豫著。久到手臂開始微微顫抖,久到那呼吸變得平穩、深長,彷彿對方真的睡著了。
那均勻的呼吸,一下一下地撫過他的腹部,帶著溫度。
……他睡了。
這個念頭像一道溫柔的通行令,悄無聲息地鬆開了他心中最後的結。
……只是摸一下頭髮而已。 他自己說「可以」的。 他都睡著了,應該沒關係吧?
炭治郎的手顫抖著落下,緩慢得像怕驚動夢。那短短幾寸距離,像跨越了萬里。
指尖輕輕觸到髮絲。
柔順、帶著濕氣,微涼。那觸感比想像中更細緻,像是把整個夜晚都握在手心裡。香氣在空氣中輕輕擴散,帶著他自己的味道,也帶著另一份陌生卻安撫的暖意。
他停頓了幾秒。腿上的人沒有反應。
然後,無一郎微微動了。那像是夢裡的一個無意識反射——他往炭治郎腿上又蹭了蹭,發出一聲極輕的、幾乎聽不見的滿足嘆息。
那聲音,像針尖劃破了什麼。
炭治郎的心,一瞬間融化成柔軟的漿。
那顆因孤單而長滿繭的心,被這一點細微的依戀,徹底融化。
他放下手指,掌心貼上那片髮絲,開始輕輕撫過——從髮旋到髮尾。一下,又一下。
這動作熟悉又陌生,像是回到夢裡。曾經他撫過小狗、小貓、兔子。夢醒後,只剩過敏與空洞。
但這一次——這一次不同。
這是真實的、溫暖的、在他懷裡呼吸的生命。 一個不會讓他過敏的存在。 一個靠著他、信任他的、屬於「此刻」的生命。
他看著那顆安睡的頭,感覺自己的心也隨著那呼吸一同變得柔軟。
一股溫暖的潮流自胸口湧起,漫過肩膀、手臂、指尖。
這太奇怪,太荒唐——
但他卻前所未有地感到……滿足。
那晚的「腿枕」事件,成了一道分水嶺。
炭治郎那顆「拿你沒辦法」的心,一旦開了縱容的缺口,就再也關不上了。
無一郎的親近變得理所當然。
他像一隻黏人的大型貓科動物,用著他那份特有的、安靜卻堅定的方式,將炭治郎的「底線」一寸一寸地摸透。他在炭治郎看電視時,會自然地把頭靠在他的肩上;在他看書時,從背後圈住他的腰,下巴輕輕擱在他的頭頂;有幾次炭治郎在沙發上睡著,醒來時,總能發現無一郎蜷在自己身邊,呼吸平穩、體溫貼近。
炭治郎從最初的僵硬、臉紅、語無倫次,到後來……他不得不承認,他已經習慣了。
那份習慣裡,有無奈,也有某種甘願。
但當這種近乎「飼主與寵物」的親暱關係漸漸成為日常,另一個現實的陰影,也開始在他心底投下長長的影子。
——他不能一直這樣關著他。
這念頭在炭治郎獨自上班的白晝裡,像根細刺一樣,不斷折磨著他。
他不是在「照顧」一隻貓,他是在「囚禁」一個人。 一個會說話、會思考、會替他洗碗、會在夜裡靠著他取暖的——活生生的人。
他,竈門炭治郎,一個正派的人民教師,正在做著一件幾乎可以上報紙的錯事。
每天早上那聲「喀噠」的上鎖聲,都像是在審問他的良心。
那份罪惡感,讓他坐立難安。
週末早晨,陽光正好。光線穿過被擦得晶亮的窗,落在木質地板上,也落在矮桌上那盤熱氣騰騰的烤魚。
炭治郎心不在焉地喝著味噌湯,視線卻落在對面那個專注的身影上。
無一郎正細心地挑魚刺,動作輕緩、精準。那神情專注得幾乎有點虔誠——彷彿此刻,他的世界裡只剩這盤魚。
他看起來……太安逸了。
安逸到讓炭治郎心底湧上一種難以名狀的罪惡感。 那份平靜,就像被圈養得太久的動物,已經忘記了籠外的風聲。
「那個……無一郎。」
炭治郎終於忍不住,放下筷子的聲音在靜謐的早晨裡顯得格外突兀。
「嗯?」
無一郎抬起頭,那雙薄荷綠的眼眸映著陽光,清澈得幾乎刺眼。嘴裡還叼著一小塊魚肉,神情帶著幾分天真——不該屬於他的天真。
「你……」炭治郎遲疑著,努力讓語氣聽起來隨意一點,「你真的……都不會想出門嗎?」
無一郎的動作頓了片刻。
他靜靜看著炭治郎,神情沒有變化,彷彿在衡量這句話的重量。然後,嘴角微微動了——那是一個極淺、卻讓人心跳失序的笑。
那笑容帶著一絲春光融雪般的狡黠。
「你要帶我去散步嗎?」
「噗——咳、咳咳咳!」
炭治郎被湯嗆得滿臉通紅,一邊咳一邊伸手去拿紙巾。
又來了。
他那該死的「比喻」,那種將一切曖昧都包裝成無辜玩笑的本事——輕巧、乾淨、卻總能讓炭治郎的防線崩潰。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艱難地喘息著,手忙腳亂地擦著嘴角。 深吸一口氣,他努力讓語氣恢復嚴肅:「我的意思是……你是一個人。你已經——」他數了數日子,「你已經快十天沒出門了。你真的……不需要出去走走嗎?」
無一郎只是靜靜看著他。那雙眼裡有笑意,但更深處藏著一抹誰也讀不懂的靜默。
他聳了聳肩,語氣輕得像一陣風:「我沒什麼需要去的地方。」
然後,低下頭,繼續挑魚刺。那動作一如既往地細緻,彷彿剛才那句話只是順口的回應。
炭治郎看著他。胸口那股說不清的悶意又浮上來——
「沒地方去。」 這幾個字像石子落入心湖,悄無聲息地沉底,卻掀起暗潮。
他知道這句話背後藏著什麼:不願提及的過去,和一個他暫時無法回去的「家」。
「可是……」炭治郎還想說些什麼,「你總不能一直——」
「如果你希望,」無一郎打斷了他,語氣依舊平靜。他抬起頭,那抹方才若有似無的笑意已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種近乎冷靜的安然。
「也許我會出去走走。」
他又一次把選擇權,輕飄飄地,拋回炭治郎手裡。彷彿他的「外出」並非出於自身的意願,而只是為了滿足「主人的希望」——就像「握手」或「坐下」一樣,是可以被執行的指令。
炭治郎被這句話噎住,心裡一陣發緊。
他想給的明明是「自由」,怎麼到了對方嘴裡,就變成了「服從」?
無一郎注視著他那副糾結、自責、又軟弱的樣子,忽然放下筷子。
他微微往前傾身,那個小動作無聲地改變了空氣的距離。
那雙薄荷綠的眼睛像是湖水,一瞬不瞬地映著炭治郎的神色。
「或者……」
他歪了歪頭,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在桌面上,卻帶著一絲不容錯辨的——期待。
「我可以『陪你』,去什麼地方。」
那句話,像石子落入靜湖,激起無聲的漣漪。
陪我。不是「跟你去」,而是「陪你」。
那是一種帶著主動與溫度的詞。 這樣的轉折讓炭治郎整個人怔住,他甚至忘了呼吸。
那一瞬間,他原本心底的罪惡感被什麼柔軟的東西替換了——
像是有誰輕輕對他說:「你不是在關著我,你在被我選擇。」
「我、我不是……」炭治郎臉頰發燙,聲音也亂了節奏。
他意識到自己又被牽著走了。 他原本是想給對方自由,結果話題一轉,卻變成自己——好像只是在找人陪。
「……我、我只是隨便問問啦!」
他語氣急促,像隻被逮住的笨拙小動物,慌忙低下頭,用力扒著碗裡的飯。
無一郎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柔和得近乎無害,卻又像在暗處藏著某種意味深長的笑意。
這場「嚴肅的討論」就這樣無疾而終。
飯桌上重新只剩筷子的聲音。無一郎安靜地吃完最後一口魚,動作一如往常地自然、優雅。他起身,收拾餐具,像在履行每日的習慣。
陽光落在他背上,薄薄一層金色。
他走進廚房時,那句「我可以陪你」仍在炭治郎腦中輕輕迴盪——
像一句無解的承諾,既溫柔,又牢牢地綁住了他。
日子,就這樣在這場奇妙的「飼主」與「寵物」的拉鋸中,一天天流過。
炭治郎很快發現,自己撿回來的這個「麻煩」,在某種意義上——簡直是一個完美的飼養對象。
他安靜。
他愛乾淨。
他聽話得近乎過分,從不索求。
他唯一會主動「索求」的,是「陪伴」。那種貓一樣的、無聲的親暱。靠近時沒有聲音,離開時卻能讓房間瞬間空掉。
炭治郎的生活被徹底改變了。那間孤單了多年的小公寓,因為無一郎的存在,終於像是有了「呼吸」。
他那顆孤單了二十六年的心,正被這些柔軟的、帶著體溫的「日常」一點一點填滿。
他原本緊繃著的、關於「監禁」的罪惡感,也在不知不覺間,被這份「提供者」的滿足感輕輕溶解——他說服自己:他在照顧他。
又一個週末。冰箱空了。
炭治郎站在玄關,穿上鞋子,提著環保購物袋。
他的心臟不受控制地收緊。他得出門買菜。
他回頭看向客廳——無一郎盤腿坐在地舖上,手裡翻著一本海洋生物圖鑑。
陽光從窗邊斜灑下來,落在那抹薄荷綠的髮絲上,泛出幾乎柔軟到不真實的光。
他看起來……太安逸了。
安逸得讓炭治郎心裡再一次泛起那股熟悉的罪惡感。
不能再把他鎖在家裡。這樣太不對。太不人道。
但若帶他出去——那又是另一個風險。
炭治郎看著那張在陽光下近乎透明、漂亮得過火的臉。
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動物園管理員,正苦惱該不該帶出那隻還沒完全馴化的雪豹—— 既怕牠逃,也怕牠受傷。 更怕,有人認出牠。
可他究竟是誰?
「那個……」炭治郎清了清喉嚨。聲音乾澀。
無一郎抬起頭,目光清亮如水。
他沒有說話,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下一個指令。
炭治郎的喉嚨動了動,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我……我要去超市,買這禮拜的食材。」
他停頓了幾秒,像是逼自己跨出某條線:「你要……一起去嗎?」
那雙薄荷綠的眼睛,在那一瞬間亮了一下。
「嗯。」他輕聲答應,乾脆地闔上圖鑑,動作流暢得沒有一絲猶豫。
炭治郎的心又提了起來。
「先、先說好!」他立刻切換成教師模式,眉頭一皺,「不准亂跑!超市人很多,要緊跟著我!還有——」
他轉身進房間,片刻後拿出一頂黑色棒球帽和一件自己的薄外套。 「……把這個戴上。頭髮……盡量藏起來。」
和那次宛如逃難的「內褲採購」不同,這一次的無一郎,顯得意外地安靜——但又多了一絲「好奇」。
他戴著棒球帽,穿著炭治郎的外套。袖子略短,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
走在炭治郎身側,他沒有再那樣黏人。 他的目光開始游移,像是一隻第一次被允許外出的幼貓,對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新鮮。
他看著花圃裡追逐麻雀的野貓,
看著麵包店櫥窗裡剛出爐的金黃色菠蘿麵包,看著那個牽著彩色氣球、邊笑邊跑的小孩。
他的表情依舊平淡,但炭治郎能感覺到——他在用全身的感官,吸收世界的聲音與氣味。
炭治郎原本那顆懸著的心,也在那樣的光景裡漸漸鬆開。
他看著無一郎微微抬頭、被風吹起一縷髮絲的樣子,心裡忽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感覺。
那股「監禁者」的罪惡感,正在悄悄轉化為——
一種帶著幼獸初次社會化出門的「飼主責任感」。
荒謬,卻又溫柔。
週六下午的超市,人潮洶湧。
廣播聲此起彼落,手推車的金屬摩擦聲不斷,孩子的哭鬧與熟食區的叫賣交織成一首混亂的交響曲。這股嘈雜、充滿生活氣息的熱浪撲面而來,讓炭治郎的神經下意識地繃緊。
他一手推著購物車,另一隻手——幾乎是本能地——伸出去,攥住了無一郎的帽T袖口。
「人很多,不准走丟。」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在對小孩耳語。
「嗯。」無一郎輕輕應了一聲。
他順從地跟在炭治郎身後,腳步安靜、距離精準,像是一節自動連結的車廂。 那一點布料的拉扯,奇妙地安撫了炭治郎的焦慮。
炭治郎熟練地拿起牛奶、雞蛋,又走到生鮮區。
水聲伴著冰塊的寒氣迎面而來。就在他準備繼續往前時,袖口傳來一股輕微而固執的拉力。
他停下,回頭。
無一郎站在冰櫃前,目光一動不動。
那雙薄荷綠的眼睛穿過透明的玻璃,鎖定在那些整齊排列、閃著橘紅光澤的——鮭魚切片上。
他沒有說話,只是凝視。
那副專注又克制的模樣,讓時間在他身邊靜止。
炭治郎愣了一瞬。那眼神裡沒有貪婪,沒有索求,只有一種單純的渴望——純粹得像本能。
他心頭忽然一軟。那感覺就像有一隻看不見的貓爪,輕輕抓住了他的心口。
……貓。他果然是貓吧。
「你……想吃那個?」炭治郎低聲問。
他的語氣溫柔得近乎寵溺,連自己都沒察覺。
無一郎沒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頭,視線從鮭魚移到炭治郎臉上。那眼神清澈見底,似乎在說: 「你不是應該知道嗎?」
炭治郎的臉頰瞬間發燙。那股「提供者」的滿足感在胸口蕩開——柔軟又危險。
他投降了。
「……知道了。」
他嘆氣,把那盒標著「生食級」的鮭魚拿出來,丟進推車。 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做了一件比「採購」更像「餵食」的事。
推車繼續前進,經過冷凍區。
電視牆上正在播放巧克力冰淇淋的廣告,音樂歡快,畫面閃耀。 無一郎的腳步又慢了下來。
他抬頭,看著螢幕上那支被咬了一口、巧克力醬緩緩滴落的冰淇淋。那目光仍然平靜,卻帶著一種極小、極細微的亮光。
炭治郎心裡一緊——
不行。這太甜了,對身體不好。 他假裝沒看見,推著車想加快速度。
「炭治郎。」
無一郎開口。語氣不重,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穩定。
炭治郎僵住。慢慢回頭。
無一郎沒有指向冰淇淋,也沒有說「我想要」。
他只是看了炭治郎一眼,又看了一眼冰櫃。 接著,視線又靜靜地回到炭治郎身上。
僅此而已。
炭治郎沉默了幾秒。那眼神裡沒有央求,卻比任何請求都有效。
他再次,可恥地——讀懂了。
「……就這一次。」炭治郎紅著臉,小聲咕噥,「不准吃太多。」
他幾乎是賭氣般地打開冰櫃,拿出兩盒香草巧酥口味的冰淇淋,扔進推車。
冰冷的空氣撲在臉上時,他忽然覺得——
自己才是那個被牽著走的人。
回家的路上,兩人提著滿滿四大袋的食材。
塑膠袋相互摩擦的聲音在傍晚的風裡輕響。
炭治郎的心情很複雜。
他的錢包,確實比以前癟得更快了。 但他的胸口,卻被一種奇妙的、前所未有的「富足感」塞得滿滿的。
那感覺說不上是快樂,卻確實溫暖——
一種來自「分享」的飽和感。
他不再是那個「監禁者」。
他是一個…… 帶著自己家裡那隻有點麻煩、卻也離不開的寵物,出門採買、回家備餐的——「飼主」。
他打開公寓的門。
熟悉的空氣迎面而來。
「我回來了。」
這句話,過去他也說過無數次。
但那時,這句話只是對著空氣說的,回音淡得幾乎可以忽略。 而這一次,它有了回聲。
「嗯。」
無一郎輕輕應了一聲,跟在他身後走進玄關。
炭治郎看著他俐落地脫下鞋,提起兩袋食材,赤著腳走向廚房。
那雙腳在木地板上發出的輕響,有種說不出的「家」的質感。
他也跟著進去,一邊解開塑膠袋,一邊看著無一郎動作自然地整理。
他打開冰箱,把牛奶放好;把雞蛋放好; 又將那盒生食級的鮭魚,小心翼翼地放在中層最顯眼的位置。
那神情專注得像在擺放一件珍寶。
最後,他打開冷凍庫。
那兩盒香草巧酥冰淇淋,被他像獎盃一樣工整地擺進去。
炭治郎站在廚房門口,看著這一幕。
陽光從窗簾縫隙滲進來,灑在無一郎的側臉上。 他動作安靜、神情溫和,仿佛這個空間早已屬於他—— 而他,不是客人。
炭治郎忽然意識到:
這個人,如此自然地、毫不費力地,滲入了自己的日常。
他把自己的氣息、習慣,甚至喜好,一點一點地放進了炭治郎的世界裡。
那些原本屬於「我」的東西——房間、餐桌、冰箱—— 如今都在慢慢變成「我們」。
炭治郎靜靜地看著,心底有什麼東西,終於落了地。
那不是釋放,也不是妥協。
更像是——一場長久孤單後,終於有人在你身邊並肩呼吸的實感。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笑了笑。
這一次,「回家」的感覺,是完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