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牆風從城牆上灌來,夾著微涼的氣息。
衛冷月獨自走在街上,四周人聲鼎沸,可她旁若無人,行雲流水般的穿梭在人群間。
人們的談話交談內容除了討論城中大案之外,更多的是擔憂今後日子如何過。今早城中已四處貼上『即日起進行宵禁,直至拐賣婦孺主使被捕』,下頭寫著實行時間,『由酉時至隔日辰時』。
衛冷月也看到這項告示。
看似是正常舉措,實則嚴重影響民生。
酒樓晚間不得再開燈迎客,一到傍晚便得收攤,生意大半砸了;凌晨早市也因無人送貨導致無物可賣;且家中突有病患,或是臨產之事,豈不是連求醫都要冒著違禁的罪名?
這樣她的行動也會受阻,酉時傍晚前就必須趕回阮府。
思及至此,她越覺得魯青嶽幾人的固守城門一策有些不妥,可她也說不上原因。
賊人明知這一番舉動鬧得全城皆知,如今官府與江湖人士幾乎全數動員,明知城門或關卡有所防備,絕不會直接硬闖。
自己孤身一人尚可冒險,但帶著一群孩童?分成好幾輛車?怎麼想都不對勁。
若真要快馬突圍,必是佯動,用來隱藏真正的運出手法。
先前傳聞城中有地道通往城外,可李宏朗在幾個月前掃蕩酆門據點時,便帶著巡捕司將找出所有地道並堵上,而且經此一案,必定會對這點特別關注。
而且要挖出新地道,也不是幾個月就可以做到的事。
一絲細髮垂至衛冷月眼前,她煩悶的抬手,將其揮至一邊。
「這也不是......那也不行......他們究竟會怎麼做......」
她心思正亂,忽然一縷茶香順著風鑽入鼻間。
抬眼望去,她才發覺自己不知不覺間已走到樂鳴樓前。
衛冷月想起來,先前她帶著夫人們逃離知府家時,曾到訪此處,還在這出遇裘家兄弟。
這座茶樓往昔熱鬧,最擅長的便是請說書先生登台,口若懸河,三言兩語便能引得滿堂叫好。
可今日樓內靜得出奇,沒有半句高談闊論,只有三三兩兩的老人圍著小桌,低聲喝茶下棋,棋子落在木盤上,聲音清脆卻顯得格外孤單。
門邊,一名披著桌巾的小二抱著腰,倚在門柱上點頭打瞌睡。
茶香自他身後飄散出來,與外頭街市的焦躁嘈雜形成了鮮明對比。
原本心中翻湧著案情與宵禁帶來的種種隱憂,衛冷月眉間鬱結難解。
可這茶樓裡的靜謐卻像一道清泉,突兀地打斷了那股心煩意亂。
棋子落盤聲、老人低語聲,平和得近乎祥和。
她心口一鬆,卻也有些懊惱——
越來越像個人了,情緒漸漸多了起來,也不全是好事。
她吸了口氣,將煩躁壓下,走到門口,低聲喚了聲:「小二。」
那打著瞌睡的小二猛地一驚,險些把桌巾扯落在地。抬眼見是有客上門,忙直起身,哈腰笑道:「客官裡頭請!」
衛冷月隨他入內,尋了個能看見兩位下棋老人的鄰座,坐了下來。
「來一壺茶。」她語聲淡淡。
小二連聲應是,腳步匆忙往後堂去了
茶樓裡再度恢復安靜,只有棋子聲與老人們含笑的低語,伴隨著從窗縫滲入的清風。
衛冷月靜靜坐著,神思漸漸澄明起來。
不多時,小二便端著一壺熱茶趕了上來,壺口還冒著細細白霧。
他動作俐落,先替她斟上一盞,熱氣裊裊,氤氳了她眼前一片。
衛冷月低下頭,指尖拂過茶盞邊緣,鼻尖先被一股清苦的香氣攫住。她輕啜一口,溫熱順喉而下,落入腹中,帶著一縷回甘。
她不懂品茶,也分不出什麼山川水色,卻不自覺得和曾喝過的酒做起比較。
那酒雖不烈,只是以花果釀成,入口甘甜,帶著細細香氣。
但與此刻的清茶相比,終究還是顯得激烈——酒意會在舌尖綻開,隨著熱氣一路竄上喉嚨,像火苗般燒灼;而茶則不然,它是從喉口緩緩滲入,帶著苦澀卻安靜,無聲地留在胸腔深處。
茶香裊裊,衛冷月靜下心來,將視線移向鄰座的棋盤。
兩位老人對坐,一方白髮已亂,髮頂稀疏,眼神裡透著掩不住的焦灼。
每下一子,手指都顫著,像是怕落遲一步便要全盤皆輸。那眉間深深的溝壑,彷彿長年思慮過度的痕跡。
另一方卻全然不同。髮絲雖斑白,卻整齊束好,沒有一縷散亂。舉止端方優雅,眼神澄明,帶著幾分書卷氣。
棋盤在前,他並不急著落子,只是閒閒摸著鬍子,任由對手心急如焚,嘴角還含著一抹笑意。
偶爾呵呵一聲,倒像是在欣賞一場表演,而非親身置於對弈之中。
衛冷月靜靜看著,心境似乎也被這對比牽引,一半是焦躁急切,一半是安然自若。
她捧著茶盞,指尖因熱氣微微泛紅,卻沒有急著再飲,只讓自己沉在這份對照之中。
那焦躁老人眉頭緊鎖,指尖在棋盤上徘徊許久,終於咬牙落下一子。
手法顯得急促,並非深思熟慮之舉,反倒像是背後有人催促般,硬生生逼出的一手。
對面那優雅老人眼神輕輕一掃,棋盤的局勢便盡收眼底。
他不急不緩,並不因對方的冒進而譏諷,只是悠悠拈起一枚白子,輕巧落下。
「嗒。」
聲音清脆,卻宛如驚雷。
焦躁老人愣住了。
棋盤上原先還留有的一線生機,竟在這一子之下被封得死死。
那些苦心尋找的黑子之路,頃刻間盡成死局,被白子重重包圍。
優雅老人依舊神情自若,鬍鬚一抹,目光澄和,似笑非笑,彷彿剛才那絕殺之子,僅是信手拈來的閒筆。
焦躁老人滿臉通紅,氣息急促,像是一口氣堵在胸口,卻又無處可洩。他雖焦躁,卻也算得上棋品端正,沒有因落入死局就翻臉不認。
手裡緊緊捏著一枚黑子,眼神死死盯著棋盤,額角青筋微跳,似是要在困境裡硬生生再尋一線生路。
對面那優雅老人卻一派從容,舉止安然。他端起茶盞,慢悠悠抿了一口,神色怡然,並不催促,只是靜靜等待。
棋局在他眼裡,似乎已不單是勝負,而更像是一場閒適的對話。
衛冷月凝視著那優雅老人。明明白子已佔盡優勢,勝局在握,可他卻沒有急著逼殺對手,反倒給足了對方思索與掙扎的餘地。
她心底微微一動。勝負雖未定,但此人舉止間,竟像是早已跳脫棋局之外,不以成敗為重,只靜看一場過程。
這份從容,讓衛冷月心頭掠過一絲莫名的感慨。
衛冷月目光停在棋盤上,忽覺心頭一緊。
眼前這局,不正像是自己與黑虎幫的博弈?
她所掌握的線索零散,行動受限,每一步都像焦躁老人手中的黑子,艱難、急切,甚至帶著幾分孤注一擲。
明知勝算不大,卻仍要在縫隙裡苦苦尋找活路。
而黑虎幫……或許就像那優雅老人,早早佈下局勢,從容不迫,不急著亮出真正的殺招。
衛冷月不知不覺,竟也被棋局牽動了心思。
她望著那焦躁老人,眼底生出一絲期待——若能在這死局裡硬生生殺出一條生路,將對手反制,該是多麼痛快?
可轉瞬,她又將目光移向那優雅老人。
對方舉止自若,鬍鬚微抹,神色裡透著一種「盡在掌握」的從容。
若他能在談笑間,隨意落子便鎖定勝局,那般風度與心境,又同樣讓人心折。
她竟同時渴望兩種結果。
既想見那焦躁的執拗如何衝破枷鎖,又想看那優雅的穩定如何將對手鎮壓。
心意搖擺之間,她忽覺好笑。
指尖輕觸茶盞,心境卻比先前更清明了一些。
衛冷月忽然一怔。
她明明只是個旁觀者,卻不知不覺被棋局的勝負所牽引,竟與棋中人一樣,為黑白兩方的得失而心動。
她忽地抬眼,望著棋盤上的黑白子。
——若我能跳出棋局呢?
若換個角度,不再只想著如何破解,反而去設想:倘若自己就是黑虎幫的一員,會如何行事?
她心口微微一沉,念頭卻倏然清晰起來。
正當衛冷月思索間,棋盤上的局勢竟悄然生變。
那原本滿臉通紅的焦躁老人,此刻神色已收斂下來。
他盯著棋盤,手中黑子不再顫抖,而是一子一子落得堅定。
起初散亂的黑子,逐漸化整為零,在白子的縫隙間滲透而出,如泉水滲土,看似微不足道,卻一點一滴撐開了新的生路。
優雅老人原本雲淡風輕的神情,也在這時微微一動。
眉角抬起,目光重新凝在棋局上,他不再從容,但嘴角依舊含笑,笑意裡已帶上幾分興味。
他不再只是閒閒觀棋,而是真正投入其中,仿佛這突如其來的變化,終於讓他覺得值得一戰。
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黑子一子一子的落下,並非轟烈,卻像細雨滲土,漸漸在白子的重圍中鑿出縫隙。
那股潛伏的力量從四面八方滲開,看似無聲,卻頑強不息。
衛冷月凝望著棋局,心口忽然一震,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腦海深處被點亮。
先前從腳伕口中聽來的那些零碎話語——粥棚裡人多混雜、清晨衙差淨街、流民一批批被趕出城外。
這些在此刻竟連了起來,像散亂的石子拼成一條清晰的路。
她心中已有想法。
若黑虎幫此計為真,進行宵禁前,今日白日是她最後的機會。
她腦海裡忽地浮現陳萬成當日酒席上的話——
「城中廢棄的庫房、無人打理的宅院,或者市井角落裡的暗間,都是藏人最方便的所在。」
當時她只覺這些地方自有巡捕司去逐一搜查,並未深究。
可今晨拜訪巡捕司時,李宏朗神色並無半分「已有進展」的跡象,反倒話裡帶著警告,像是要她適可而止。
衛冷月神情一頓,五指聚攏,微微繃緊。
「巡捕司或許……已經找出孩童了。」
這個念頭驀地竄入心頭,她屏住呼吸,心口猛然一沉。
若果真如此,為何孩童至今未被帶回?
一種冰冷的可能緊緊攫住她,令她心中一寒。
「引蛇出洞。」
衛冷月唇角微微一勾,卻不是笑意,而是一抹諷刺。
她明白了。
從頭到尾,都是她一頭熱。
巡捕司要的是線索,要的是順藤摸瓜,把黑虎幫背後之人連根拔起;而她要的,只有那些無辜的孩童能平安歸家。
兩條路看似殊途同歸,實則南轅北轍。
她心底湧上一股冷意,像被誰重重潑了一盆冰水。
她緩緩站起身,將茶錢放在桌上,指尖微微一震,像是落下最後一子。
身側的棋局此時已然分出勝負——黑子終究未能脫出重圍。
那焦躁老人滿臉頹喪,身子一歪,整個人攤在椅上,神情生無可戀。
對面的優雅老人卻只是翻了個白眼,淡淡吐出一句:「至於嗎。」
焦躁老人哼了一聲,索性翻過身去,不再理會,模樣竟像極了輸不起的孩童。
衛冷月目光在棋盤上停了片刻,將方才的一切靜靜收於心底。
她抬身,向兩位老人深深拱手一拜,眼神裡既有敬意,也有謝意。
棋局不是她的對局,卻在無形中點破了她的迷惘。
她沒有開口,一語不發,唯有這一禮,替她表明心跡。
轉瞬間,她已轉身而去,白衣劍影隨風一晃。
茶樓裡仍留著茶香與棋聲,而她的步伐卻已決然,像是踏向另一場更兇險的對弈。
夕陽西斜,南城門下已集結起數十名鏢師。鐵甲映著斜陽,刀槍交錯,殺氣壓人。魯青嶽站在人群裡,手掌緊握刀柄,滿臉凝重。
人群最前,金獅鏢局總鏢頭郭長海大步上前,聲音渾厚如鐘,震得眾人心神一震:
「聽著!今日宵禁自酉時起行!黑虎幫要走人,就在宵禁前的這一晝。若賊人要闖,必定選在最後時機!」
他環顧四周,鐵鏈鞭「嘩啦」一聲甩動,沉聲喝道:
「咱們金獅鏢局與官差同守此門,不容一隻蒼蠅飛出去!諸位鏢師——」
他猛地一抬手,吼聲如雷:
「提起精神!今日若有人想趁亂混出,便讓他們知道,這裡是鋼鐵之門!」
幾十名鏢師齊聲應和,聲如雷動,震得城牆瓦片都微微顫抖。
魯青嶽望著郭長海背影,只覺血脈沸騰,豪氣陡生。
郭長海那番話聲震如雷,鏢師們齊聲吼應,氣勢直沖雲霄。
他見士氣已振,便將身子一側,將主場交回給守西城門的軍隊。
一名披著鐵甲的百人將立於階上,面色赤紅,眼神如火。他拔出腰刀,刀光映著殘陽,聲若洪鐘:
「聽令!宵禁將至,凡敢亂我寧川、攪我城門者,斬立決!你們皆是寧川府鐵血兒郎,今晚是爾等立功之時!」
百名士卒齊聲應諾,戟戈齊舉,聲震城牆,連空氣都顫抖起來。
郭長海滿意地點頭,回到魯青嶽身旁。
兩人對視,齊齊拱手。
郭長海率先開口,大笑一聲:「哈哈哈,郭某與魯兄久未相逢,沒想到一見面就讓鏢局攤上如此大事。」
魯青嶽挑了挑眉,鬍鬚一抖,笑道:「說什麼呢,送你一份大禮,怎麼,不甘願啊?」
郭長海哈哈一笑,搖了搖頭,目光裡卻有幾分深沉。
他心知這確實是份大禮。
鏢局本就處在朝廷與江湖之間,既要應付官府,也要立足江湖。這世道裡,鏢局最需要的不是對任一方的死忠,甚至不是單純的武力,而是圓融。
上能被官府所用,下能受江湖敬重。
若這次攔匪有功,金獅鏢局在寧川的地位便能固若金湯,不說一方之霸,至少能八方相助;反之,就算無所建樹,責任也在官府,他們不過是「協防」之身。
想到這裡,郭長海心底暗暗一笑。
這買賣啊,不虧。
郭長海收了笑意,忽地側過身,低聲問道:「話說回來,你先前提到的那妹子,如今身在何處?」
魯青嶽聞言,眉間一緊,半晌才嘆了口氣:「不清楚。我雖與冷妹子相識不過一日,但我知曉她性子執拗,向巡捕司求助未果,怕是……會自行行動。」
郭長海點點頭,目光沉沉,帶著幾分意味深長的分量,卻沒再多言。
就在這時,郭長海與魯青嶽心頭同時一震,忽有所感。
兩人幾乎在一瞬間對望,眼神裡皆閃過一抹警惕。
魯青嶽面目沉重,低聲道:「這股殺氣,我聞所未聞。」
郭長海緊盯著城內街道,眉宇間也壓下幾分凝重,緩緩點頭:「來者不善……可這殺氣並未散作群勢,像是獨屬一人所出。」
話音剛落,遠處街道盡頭,一道身影逐漸清晰。
夕陽正西下,殘紅鋪灑,照映在灰白的天際。逆光之下,那人影孤絕而凌厲,如同劍鋒破曉。
魯青嶽與郭長海齊齊凝神,只見那是一名白衣女子。
衣衫隨步伐翻動,劍光在手,眉眼間血色翻湧。她目眥欲裂,眼角猩紅,渾身殺氣如風暴般逼近。
殺意之盛,竟令街道兩側的人群下意識退避,無人敢擋。
她正是衛冷月。
紅著眼,持劍疾奔,直直朝城門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