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人政府悖論:何以士大夫政權的制度基因,沒有讓中國走過自由的窄廊?

鄭紹鈺-avatar-im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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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對錢賓四先生不敬的意思。我花了非常多時間研讀錢先生的史觀,尤其是他在《國史大綱》中「士人社會」的刻畫。但今日再細想,愈發覺得錢賓四所提出的「士人社會」本質上仍與西歐、北歐那些從「蠻族大會」(Thing、Folkmoot)或早期「階級會議」演化而出的民主社會,有著根本差異。近日讀了許成鋼老師的《制度基因》一書,對照《自由的窄廊》,不禁在思考:究竟士人政權所嚮往的開放社會是怎麼一回事?

士人政府、科舉與社會流動

這其實相呼應的是何炳棣與艾爾曼(Benjamin Elman)教授的學術歧見。

何炳棣在《明清社會史論》中認為帝制中國的社會是相對開放的,因為科舉的中榜者裡有大量的平民。艾爾曼則認為何炳棣誇大了了科舉帶來社會流動的作用,並認為科舉能中榜者的,上三代多也是科考出生,科舉更多是「菁英的輪動(Circulation of Elite)」,流動發生在菁英家族之間,而非是平民之間。

根據達特茅斯學院助理教授張耕齊的一篇論文,從CBDB(中國歷代人物傳記資料庫)的歷史科舉數據來看,明代參加科舉的人,若是出身自官人家庭,亦即上三代有中榜者,其中榜的條件機率跟排名皆為較高,而且似乎不單純跟人力資本有關,因為上三代的效果非常詭異地只出現在鄉試跟殿試。

換言之,從實際觀之,科舉更像是一種「加權出身的樂透」,其有一定程度的機率性,骰子的確是人人都可以骰,但並不完全是公平的骰子,如果家裡是朝中有人的官宦世家,這骰子的6就特別大,如果是寒身,骰子則有三面會是1。

這的確帶來了流動,帝制中國在科舉制度下,的確消融了一個固定的貴族世系,將中央集權的郡縣思維得以推廣。

聽過老一輩的人說以前運鰻魚時會在另一邊加一支螃蟹,讓鰻魚保持清醒。這樣的寓言或許能幫我們理解如何綜合何炳棣跟艾爾曼/張耕齊之間的歧見。

何炳棣發現明清時有大量的寒門參與考試,而入榜的人裡面有相當大的比例是寒門,這裡的統計概念是「非條件」的「期望值」:平均來說,上榜的人有不少是寒門。)

然而艾爾曼的看法跟張耕齊的統計,則是從「官宦之子遠比寒門更容易考上科舉」,這裡的概念是「條件機率」與「條件期望值」:相對來說,官宦之子更容易考上。

換句話說,士人政權作為一場菁英之間的遊戲,對寒門遠為不利。之於皇帝來說,如果官宦世家是一箱鰻魚,那寒門就像是螃蟹,讓鰻魚保持驚醒但維持謙卑,因為大部份的官人都很難在朝中維持數代不變的權力。

於此觀之,明清科舉的本質更像是一場皇帝由加權骰子而得出權術,而非是開放社會的制度。

開放的意義:皇權是否受到限制?

換句話說,中國的「士人社會」所稱的「開放」,其內涵其實是精英階層的開放,而不是政治秩序本身對人民的開放。

它指的是皇族與士大夫「共天下」——統治權可以在皇族之外的士大夫間移動,菁英身分也可以透過教育與選拔制度(主要是科舉)向下延伸。然而,這種「開放」只保障了一小部分能夠脫穎而出的士人;對於廣大的「被治者」,制度上並未提供實質的權利保障。這是一種低機率但存在的階級流動,而不是監督統治者的開放。


在我看來,正是這種低機率的流動性,反而成了中國皇權政治的穩定機制。因為只要存在「科舉-出仕」這條細線,社會便能維持某種期望與秩序。這使得士人階層對皇權具備臣服與競逐的意願,反過來強化了皇權的正當性。

反觀西歐,蠻族傳統所遺留的「開放」具有完全不同的含義。


在西歐漫長的政治演化中,平民未必能夠成為貴族,社會階級甚至在許多時期都高度封閉。然而,西歐政治秩序中的「開放」真正關注的是: 平民是否能夠反過來限制、監督、甚至治理「利維坦」(統治者)。

治民還是民治?

西歐發展出來的這是一種對抗式、監督式的開放,不是晉身精英的開放。其核心是 liberty(自由) ——為避免被菁英階級吞噬,平民需透過制度限制統治階層的恣意行動。於是,在長期的歷史河流中,儘管階級封閉,西歐社會卻在自由的狹窄走廊中逐步走出了「民治」(self-governance)。

換句話說,雖言「治」,但「誰治誰」的演化路向完全不同:

  • 士人社會的開放=「菁英共治」、治理人民(治民)
  • 西歐的開放=「平民制衡」、治理統治者(民治)

這構成了兩套文明根本性的政治結構差異。

中國沒有貴族的文化

由此又牽涉另一個主題:雷海宗所說的「中國沒有貴族」。

雷海宗是一個被低估的史學大家,曾被稱為「南開四大家」之一,但他的作品在共產黨那邊不討喜,因為他聽起來軍國,但在國民黨這邊也不受歡迎,因為他講話太難聽,一系列的作品〈中國的家族〉、「中國的兵」等非常精彩,他認為,中國因為沒有貴族,也因而產生了不尚武的「無兵的文化」,中國傳統的道德是不完整的所以士大夫文化畸形了起來。

中國的傳統政治秩序中,真正的「貴族」在秦漢後逐漸凋零,取而代之的是透過教育與經典而塑造的「儒官」。平民不一定能變成世襲貴族,但可以變成官;也就是「布衣卿相」。只要透過科舉進入士大夫體系,就能躍升統治階層。而西歐則完全相反。貴族作為一種政治與法律身分,不但高度封閉,且平民無法輕易進入;但平民卻在歷史長河中逐步獲得監督貴族的權利。

這使得兩大文明的權力關係呈現鏡像:

  • 中國:歷史階級較易流動,但權力不可問責
  • 西歐:歷史上階級難流動,但權力需被問責

也因此,西歐社會必須面對的核心社會議題便是「階級」,因而有了大量的社會主義跟革命,然而這些西歐社會主義產生出來的元素,是否有辦法回頭處理中國社會的問題呢?答案是沒有,因為中國要處理的核心政治問題是「無上限皇權」,或是「統治者不可問責的權力」,社會主義並沒有對此一問題提供任何解答。

因此,中國與西歐的差異並不僅是文化或哲學差異,而是在制度結構本身的路徑依賴上形成了兩種「開放」模式:一種是朝向菁英的,一種是朝向人民的。若說差異的起源在哪裡,關鍵或許正在於科舉制度在中國的壓倒性角色——它塑造了士人,塑造了皇權的穩定,也塑造了中國式「開放」想像。

結語

從這角度,我又是站在錢賓四那裡的:中國有自己的問題,沒辦法抄西方的主義來解答。無論是是資本主義跟社會主義,在西歐是不能共融的東西,但抄來中國,卻可以融合成「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之於此,一個人人不能挑戰皇權,但如果願意臣服就有機會晉身達官貴人階及的社會,也可稱作「有中國特色的開放社會」,這也是一種制度基因的路徑依賴了吧。

是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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