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牽衣角的契約
唐津市（Karatsu）。這座位於佐賀縣北部的港口城市，擁有著名的唐津城與歷史悠久的陶瓷文化。對於遊客來說，這裡是充滿昭和風情的觀光勝地；但對於患有臉盲症與廣場恐懼症的柚子來說，這裡是由無數移動的色塊與噪音構成的迷宮。
渡輪靠岸的那一刻，柚子的呼吸明顯變得急促起來。
她緊緊抓著背包的帶子，手指關節泛白。即使戴著那頂寬邊的草莓帽，試圖遮住視線，但周圍熙熙攘攘的遊客聲、廣播聲、汽車喇叭聲，還是像潮水一樣向她湧來。
「抬頭。」
一道清冷的聲音穿透了噪音。
柚子抬起頭，看到姜瑞俊正站在她面前。
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藍色的立領襯衫，袖口隨意地捲起，戴著一副銀邊墨鏡，整個人散發著一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充滿攻擊性的帥氣。路過的女生頻頻回頭，竊竊私語著「是明星嗎？」、「好高啊」。
但在柚子眼裡，他只是一個高大的、散發著雪松味的藍色輪廓。
「這裡人太多了……」柚子小聲說，腳步想往後縮，「我覺得我們還是網購吧……」
「網購買不到我要的質感。」瑞俊不容分說地截斷了她的退路。他伸出左手，並沒有直接牽她的手（畢竟還沒有那樣的關係，而且他的潔癖也不允許隨便手牽手），而是抓住了自己襯衫的下擺，遞到了柚子面前。
「抓著。」瑞俊命令道。
柚子愣了一下，「欸？」
「導盲犬的繩子。」瑞俊透過墨鏡看著她，語氣雖然生硬，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彆扭，「抓緊了。如果在人群裡走丟，我不會廣播找人的，太丟臉。」
柚子看著那角乾淨得沒有一絲皺褶的藍色衣料。
她猶豫了片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一小塊布料。
指尖傳來他體溫的熱度。
那一瞬間，周圍喧囂的背景音似乎被調低了分貝。
「走了。」
瑞俊轉過身，邁開長腿。但他特意放慢了步頻，配合著身後那個小跟班的節奏。
於是，在唐津熱鬧的商店街上，出現了奇怪卻和諧的一幕：一個氣場強大的墨鏡帥哥走在前面，身後跟著一個像抓著救命稻草一樣抓著他衣角的女孩。
像是在遛小孩，又像是在守護什麼珍貴易碎的寶物。
6. 光與影的採購
他們的目標是一家位於市郊的大型建材市場。
一進入專業領域，姜瑞俊的「暴君模式」再次開啟，但這一次，是用在保護柚子上。
在燈具區，瑞俊展現了令人髮指的挑剔。
他讓店員把所有的暖色調燈泡都點亮，然後拉著柚子站在燈光下。
「閉上眼睛。」瑞俊說，「感覺一下。」
柚子乖乖閉眼。
「現在感覺刺眼嗎？」
「有點……」
「這個呢？」瑞俊換了一個色溫3000K的柔光燈泡。
「這個……感覺很暖和，像曬太陽。」
「好，就這個型號，要二十個。」瑞俊轉頭對目瞪口呆的店員說，「另外，我要那種帶有漫反射燈罩的壁燈，不要直射光源。直射光會讓她的視覺殘影加重。」
接著是地板區。
瑞俊沒有看花色，而是蹲下來，用手去摸每一塊地板的紋理。
「這塊太滑，摩擦係數不夠。」
「這塊紋理太亂，會干擾觸覺判斷。」
「這塊……」瑞俊拉過柚子，「脫鞋，踩上去試試。」
柚子臉紅了，「在這裡？」
「快點。」
柚子脫掉那雙舊布鞋，穿著襪子踩在那塊橡木地板上。
凹凸有致的木紋透過襪子傳遞到腳底，給人一種踏實的抓地感。
「這個好。」柚子驚喜地說，「我知道我在踩哪裡。」
「那就這款。」瑞俊大手一揮，刷卡付帳，動作行雲流水。
柚子在一旁偷偷看著他。
雖然看不清表情，但她能感覺到他身上那種專注的氣場。他是真的在為她考慮每一個細節——從腳底的觸感到眼皮的感光度。
「那個……瑞俊桑。」柚子小聲問，「這些都很貴吧？我的草莓還沒賣出去……」
「記帳。」瑞俊頭也不抬地簽單，「等妳的草莓園改造好了，產量翻倍，再連本帶利還給我。利息按首爾高利貸算。」
柚子噗嗤一聲笑了。她知道他在開玩笑。
這個嘴硬心軟的男人，正在用他獨特的方式，一點點填補她生活中的漏洞。
7. 恐慌的臨界點
採購結束後，天色漸晚。
原本應該直接回碼頭，但瑞俊看了看時間，卻帶著柚子走向了市中心的唐津神社。
「今天是秋季祭典的預熱日。」瑞俊解釋道，「聽說有夜市，妳不是一直唸著要吃章魚燒嗎？」
柚子眼睛亮了一下，但隨即又黯淡下去，「可是人會很多……」
「有我在。」瑞俊依然是那句老話，依然伸出了衣角，「抓緊。」
然而，他們低估了祭典的人潮。
隨著夜幕降臨，街道上的人流越來越密集。燈籠亮起，太鼓聲咚咚作響。
對於普通人來說，這是熱鬧的慶典。
但對於柚子來說，這是感官的災難。
無數張模糊的臉孔在她眼前晃動。笑聲、叫賣聲、鼓聲混雜在一起，變成了尖銳的噪音。
閃爍的燈光讓她的視覺出現了嚴重的殘影。那些移動的人群在她眼裡變成了扭曲的怪物，張牙舞爪地向她逼近。
「媽媽……」
三年前海難時的記憶碎片突然閃回。海水湧入船艙的尖叫聲與現在的喧鬧聲重疊。
柚子的腳步慢了下來。她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
她抓著瑞俊衣角的手指開始劇烈顫抖，最終，無力地鬆開了。
前方，瑞俊正專注地避開一個拿著棉花糖的小孩，往前走了幾步，才發現身後的拉力消失了。
他猛地回頭。
身後是茫茫人海。
那個穿著工作服、戴著草莓帽的女孩，不見了。
「柚子！」
瑞俊的心臟漏跳了一拍。
他推開擋路的情侶，焦急地搜尋著。
在幾米外的一個攤位角落，他看到了她。
柚子正蹲在地上，雙手死死摀住耳朵，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像是一隻受傷被遺棄的小狗。周圍的人群川流不息，沒有人注意到她的異樣。
瑞俊感覺一股熱血直衝腦門。
他衝過去，一把撥開圍觀的人群。
「讓開！」他用韓語吼了一聲，那股兇狠的氣勢嚇得周圍的人紛紛退避。
他蹲在柚子面前，沒有說話，而是直接脫下了那件昂貴的深藍色襯衫——裡面還穿著一件白T恤。
他將襯衫展開，像是一頂帳篷，或者是一雙翅膀，從頭頂將柚子完全罩住。
世界瞬間安靜了。
視覺的干擾被隔絕了。
柚子在黑暗中，聞到了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雪松。消毒水。還有他溫熱的體溫。
「沒事了。」
瑞俊的聲音隔著襯衫傳來，悶悶的，卻無比清晰，「我在這裡。閉上眼睛，深呼吸。」
他隔著襯衫，輕輕環抱住她。他的手掌按在她的耳朵位置，幫她隔絕外界的噪音。
在那個狹小、黑暗、充滿他氣味的空間裡，柚子的恐慌奇蹟般地平復了。
她伸出手，緊緊抓住了襯衫的領口，就像抓住了全世界唯一的浮木。
8. 藍色時刻的告白
半小時後。
唐津城的天守閣下方，面向大海的石垣上。
這裡遠離了喧鬧的集市，海風吹拂，視野開闊。
此時，正值日落後的二十分鐘——Blue Hour（藍色時刻）。
天空呈現出一種深邃、飽和、近乎魔幻的寶藍色。城市與海港的燈光剛剛亮起，金色的燈火與藍色的天空交織出一種令人屏息的冷暖對比。
柚子手裡捧著一杯瑞俊剛買來的熱可可，身上還披著他的那件深藍色襯衫。
她已經平靜下來了，正看著遠處的大海發呆。
「好美。」柚子輕聲說，「雖然看不清細節，但這顏色……像是要把人吸進去一樣。」
瑞俊靠在石欄杆上，看著她的側臉。在藍色天光的映襯下，她的輪廓顯得格外柔和、哀傷卻又美麗。
「在建築學裡，藍色時刻是光線最曖昧的時候。」瑞俊緩緩開口，「自然光在消退，人造光在亮起。界線變得模糊，現實與夢境交錯。這是設計師最難掌控的光線，也是最迷人的光線。」
柚子轉過頭，看向瑞俊。
在這種特殊的光線下，瑞俊那身白T恤成了最明顯的反光體。
「瑞俊桑。」
「嗯？」
「我……是不是很麻煩？」柚子低下頭，手指摩挲著熱可可的杯子，「明明看不見，還硬要出來。明明膽小，還要逞強。如果不是你在，我剛才可能……」
「是挺麻煩的。」瑞俊直截了當地說。
柚子的肩膀垮了下去。
「但是，」瑞俊話鋒一轉，他轉過身，面對著柚子，「每棟建築都有它的結構性缺陷。有的地基不穩，有的採光不好。設計師的工作，不是嫌棄這些缺陷，而是利用設計去支撐它，去修補它。」
他伸出手，輕輕摘下了柚子頭上的草莓帽。
海風吹亂了她的長髮。
瑞俊往前走了一步，縮短了兩人的距離。
他低下頭，看著那雙倒映著藍色天空的眼睛。
「天野柚子，妳不是廢墟。」瑞俊的聲音低沉而認真，「妳只是需要一點支撐結構。而我，剛好是最頂級的結構師。」
柚子的心跳在這一刻亂了節奏。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覺到他目光的重量。那種重量，不是同情，不是憐憫，而是一種被珍視的感覺。
「那……」柚子鼓起勇氣，踮起腳尖，試圖湊近去看他的臉，「既然你是頂級結構師，能不能……能不能讓我看清你？」
瑞俊愣了一下。
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的臉龐，看著她努力瞇起眼睛想要聚焦的可愛模樣。
鬼使神差地，他抓住了她的手，引導著她的手掌，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
「用手看。」瑞俊輕聲說，「記住這個輪廓。」
柚子的手指顫抖著，觸碰到了他的皮膚。
他的下顎線剛硬冷冽，他的臉頰溫熱，他的睫毛很長，眨眼時會掃過她的掌心，癢癢的。
風停了。
世界彷彿只剩下指尖的觸感和彼此的呼吸聲。
在唐津城深藍色的夜空下，在繁華燈火的背景前，柚子終於「看見」了姜瑞俊。
不再是雪松味的色塊，而是一個有溫度、有稜角、讓她心動的男人。
「記住了嗎？」瑞俊的聲音有些沙啞。
「嗯。」柚子紅著臉，輕輕點頭，「鼻子很高，有點自大。嘴唇很薄，有點刻薄。」
瑞俊氣笑了，「妳這是在看相還是在罵人？」
就在兩人之間的氛圍曖昧到即將爆炸，瑞俊的頭微微低下，似乎想要做些什麼的時候——
鈴鈴鈴——！
一陣急促、刺耳的手機鈴聲打破了這完美的藍色時刻。
瑞俊皺眉，不想理會。但鈴聲鍥而不捨。
他煩躁地掏出手機，看了一眼螢幕。
那一瞬間，他臉上的溫柔與曖昧瞬間結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寒意。
來電顯示：韓智恩（前女友/合夥人）。
柚子敏銳地感覺到了瑞俊身體的僵硬和周圍氣場的變化。
「怎麼了？」她收回手，有些不安地問。
瑞俊盯著手機螢幕，沉默了許久，然後按下了拒接鍵。
「沒什麼。」
他抬起頭，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冷淡，甚至比平時更冷，「垃圾電話而已。」
但柚子知道，那不是垃圾電話。
因為在那一刻，她感覺到那個剛剛變得清晰的姜瑞俊，似乎又重新退回了迷霧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