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室裡的流亡者》第一章:穿著愛馬仕襪子的馬基維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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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療室裡有一種特殊的氣味,那是焦慮被語言切開後散發出的、帶著鐵鏽味的金屬氣息。

坐在我對面的阿建(化名),雙手緊緊扣著膝蓋。作為一名業界知名的家族治療師,他理應最懂得如何放鬆肢體,如何用開放的姿態來引導對話。但此刻,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或者更準確地說,像個剛從工地回來、卻不小心闖入高級宴會廳的局外人。

這正是他婚姻的寫照。

「第六間了。」阿建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談論一個剛去世的親人,「昨天,芷萱又幫凱凱辦了轉學。一年內的第六間幼兒園。」

我挑了挑眉,等待下文。我知道這不是關於數字,是關於權力。

「這次的理由是什麼?」我問。

「因為老師的語氣『不夠滋養』,」阿建苦笑了一聲,那個笑容裡藏著深深的疲憊,「凱凱回家說,老師叫他收玩具時,聲音『硬硬的』,讓他心裡受傷。就這樣。沒有體罰,沒有辱罵,只是語氣不夠像迪士尼頻道的主持人。芷萱聽完,臉色一沉,隔天就去辦手續了。」

阿建停頓了一下,眼神飄向窗外,彷彿看見了那個他不被允許進入的世界。「你知道芷萱家裡的氣氛嗎?她們家……每個人都像是活在無菌室裡。外婆、阿姨、芷萱,她們說話永遠輕聲細語,家裡充滿了高級的木製玩具和最新的育兒書籍。她們不只是有錢,她們擁有一種『優雅的傲慢』。在她們眼中,世界應該是柔軟的、順從的,任何一點稜角都是對孩子的傷害。」

我看著阿建那雙粗糙的大手。我知道這雙手的故事——國中就開始搬貨、洗碗,在社會的底層摸爬滾打,靠著驚人的意志力讀到研究所,成為後現代取向的治療師。他相信「敘事」,相信每個人都能改寫自己的故事。但他沒想到,自己的人生正被另一種更強大的敘事給吞沒。

「你覺得你在那個家裡,代表了什麼?」我試探性地問。

「我是個野蠻人。」阿建直視我的眼睛,語氣冰冷,「在她們那個香氛繚繞的溫室裡,我代表著骯髒的現實。我代表著『規則』,代表著『世界不會永遠順著你』。而這正是她們最想把凱凱隔絕在外的東西。」

「說說凱凱吧,」我將話題轉向那個三歲的主角,「在這個野蠻人與貴族的戰爭中,他扮演什麼角色?」

阿建的身體猛地僵硬了一下。「他不是旁觀者。他是個操盤手。他才三歲,但他已經懂得如何在這兩股力量之間游走,並精準地獵殺我。」

「獵殺?」這個詞很重。

「前天早上,為了穿襪子的事。」阿建深吸一口氣,「芷萱趕著出門開會——她是人資長,習慣掌控一切——她蹲在地上要幫凱凱穿襪子。我制止了。我說:『他會穿,讓他自己來。』」

「很合理的介入。」我點頭。

「是啊,理論上是。凱凱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頭看著媽媽。他沒有哭,至少一開始沒有。他先是癟起嘴,醞釀出一種受了天大委屈的表情,然後指著我,用那種顫抖的、惹人憐愛的聲音說:『爸爸好兇……爸爸討厭凱凱……凱凱怕怕。』」

阿建閉上眼,彷彿不願回憶那一幕。「那一刻,空氣凝結了。芷萱抬起頭,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虐童犯。她一把抱起凱凱,轉身背對我,輕聲安撫著:『沒事,媽媽在,沒有人可以欺負你。』」

「而凱凱呢?」

「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阿建張開眼睛,眼底閃過一絲恐懼,「當他趴在媽媽肩頭被抱走時,他透過芷萱的肩膀看著我。他在笑。那是一個勝利者的甜笑,帶著一絲狡黠,彷彿在說:『看吧,野蠻人,這裡是我的領地。』」

我感受到背脊一陣涼意。這不是單純的溺愛,這是共謀

母親需要一個永遠依賴她的嬰兒,來填補她那看似完美實則空洞的情感生活;兒子需要一個全能的守護神,來逃避成長帶來的任何不適。而父親,這個試圖引入「現實原則」的男人,成了他們共同的敵人。

「你在治療室裡,擅長用『外化』的技巧把問題和人分開,」我輕聲說道,試圖喚醒他被淹沒的專業自我,「但在家裡,你似乎成了那個『被外化』的問題。你是那個名為『壓迫』的怪物。」

「我不僅是怪物,我還是個笑話。」阿建自嘲道,「我在外面教別人的父母如何設立界線,回家卻連讓兒子穿一雙襪子的權力都沒有。芷萱常說:『你那些那一套留給你的個案吧,我的兒子不需要受苦。』」

「受苦?」

「對她來說,延遲滿足就是受苦。遵守紀律就是受苦。凡是讓凱凱眉頭皺一下的事,都是受苦。」阿建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有時候覺得,她不是在養育一個孩子,她是在供奉一個神。而我是那個不小心闖入神廟、試圖告訴神明『你自己擦屁股』的異教徒。」

沉默再次降臨。我看著眼前這個被閹割的父親。他的痛苦不僅來自於管教的失敗,更來自於一種深層的存在性孤獨。他在自己的家裡流亡。他看著兒子正在變成一個無法適應社會的怪物——一個懂得察言觀色、利用大人的同情心來規避責任的「情緒勒索大師」——卻無能為力。

「阿建,」我打破沉默,決定直指核心,「聽起來,這場戰爭不只是關於教育理念。這是關於兩個世界的碰撞。你來自泥濘,你知道如果不長出腳繭,走在路上會痛。她來自雲端,她認為只要鋪好足夠厚的地毯,孩子就永遠不需要長繭。」

「但地毯總有鋪不到的地方。」阿建低聲說。

「沒錯。而凱凱已經發現了這一點。所以他學會了一招:只要遇到沒有地毯的地方,就尖叫著指控帶路的人。」我看著他,「問題是,當他下次把你推上審判台時,你打算繼續認罪嗎?」

阿建抬起頭,眼神中第一次出現了身為治療師的銳利。「我不打算認罪。但我不知道該如何在不毀掉這個家的前提下,拆穿這個三歲小孩的謊言。畢竟……」他頓了頓,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表情,「法官是他媽媽,而陪審團是她背後那個強大的娘家。」

這是一場註定艱難的戰役。但我知道,如果阿建不能找回他在家庭中的位置,不能把「父親」的功能重新植入這個系統,那麼這個名叫凱凱的孩子,終將被那溫柔的溺愛給徹底吞噬。


2012 K. in Houst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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