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暮贏了官司,卻在勝利的瞬間品嚐到一種熟悉的空虛。
台北高等法院的廊道漫長而冷冽,大理石地板映照著頂上過於明亮的日光燈,像一條流淌著慘白光澤的河。他的委託人——一家科技公司的執行長——正用力握著他的手,嘴裡不斷吐出感激與未來合作的承諾。陳暮的嘴角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弧度,金絲眼鏡後的視線卻已穿過對方激動的臉龐,落在廊道盡頭那扇霧面玻璃門上。
「陳律師,沒有您我們絕對過不了這一關!那個專利——」「這是我的職責,王總。」陳暮的聲音平穩如常,帶著專業人士特有的、既親和又疏離的溫度。他輕巧地抽回手,看了眼腕錶。「三點半我還有個會議,細節部分我們明天辦公室談?」
送走仍在興頭上的委託人,陳暮獨自走向電梯。皮鞋敲擊地板的聲音在空蕩的廊道裡迴響,規律得令人窒息。他按下下行鍵,等待時下意識地整理西裝袖口——深灰色的義大利羊毛料子,剪裁完美,像第二層皮膚般貼合。這是他的盔甲,七年律師生涯中一點一點鑄成的外殼。
電梯鏡面映出一張三十五歲的臉龐:梳得一絲不苟的背頭,略顯鋒利的下頜線,以及那雙總是被客戶稱讚「沉著銳利」、此刻卻難掩疲憊的眼睛。陳暮移開視線,看向鏡中自己身後窗外灰濛濛的天空。台北的午後正醞釀著一場雨,雲層低垂,讓整座城市彷彿浸在稀薄的、帶著電子氣息的霧氣裡。
近年的台北總是這樣。人們說這是「數據濃霧」,一種因過度密集的無線傳輸與雲端運算產生的微氣候現象。科學家們還在爭論其真實性,但市民早已習慣——霧濃時,行動訊號會變差,街景會蒙上一層似有若無的灰白濾鏡,偶爾還會出現短暫的「記憶斷片」:明明要拿鑰匙卻開了冰箱,或是突然忘記某個常用詞彙。多數人將之歸咎於壓力與過勞,一種都市集體症候群。
陳暮曾是其中一員,直到三個月前。
電梯到達地下停車場。他走向那輛黑色的電動轎車,解鎖時車燈閃爍兩下,在昏暗的空間裡劃出短暫的光軌。手機在此時震動,是秘書的訊息:「陳律師,今晚七點信義區的科技論壇晚宴,您之前答應出席的。需要幫您確認座位嗎?」
陳暮停下腳步。他想起來了——那是一個月前隨口答應的邀約,主辦方是潛在客戶。當時他認為這是必要的社交投資,但此刻,一想到要穿著同樣的西裝、掛著同樣的笑容、在同樣的水晶吊燈下與陌生人交換同樣的名片,一股近乎生理性的厭惡從胃底湧上。
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停車場混雜著汽油、灰塵與某種潮濕金屬的氣味。
然後他解鎖手機,打開一個純黑色圖標、沒有任何標籤的應用程式。
介面簡潔到近乎簡陋:一個輸入框,一個發送鍵。背景是全黑的,只有極細的、流動般的銀灰色線條偶爾閃過,像是霧氣在黑暗中翻湧。
陳暮輸入一行字:「今晚七點至十點,信義區君悅酒店宴會廳,科技論壇晚宴。要求:全程出席,基礎社交互動,避免深度技術討論。身份:陳暮,恆理法律事務所合夥人。」
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佩戴藍色條紋領帶。」
發送。應用程式跳出簡短回覆:「確認接收。代理人將於18:50就位。霧濃度預測:中等,適宜行動。費用已從綁定賬戶扣除。感謝使用霧中服務。」
陳暮鎖上手機螢幕,坐進駕駛座。方向盤握在手中時,他感覺到那陣熟悉的、微妙的鬆懈感——像是將某個沉重的包袱暫時卸下,交給一個看不見的肩膀。罪惡感曾來過,在第一次使用服務時。但三次之後,罪惡感便如同對許多其他事物的感覺一樣,逐漸鈍化、稀釋,最終成為一種可管理的背景雜音。
他發動車輛,駛出法院大樓。雨終於落下,細密的雨絲撞擊擋風玻璃,被雨刷規律地抹開。台北的街景在濕潤的光線中流動而過:玻璃帷幕大樓與老舊公寓並存,霓虹燈招牌在雨中暈染成一片片色塊,捷運列車如發光的蟲子鑽入地下。這座城市總讓陳暮想起一個過度編程的系統,高效、擁擠、層層疊疊,每個人都是一個運行的進程,佔用著有限的記憶體與頻寬。
而他有了一個祕密的背景程序,一個替身。
車內音響播放著古典鋼琴曲,但陳暮的思緒飄回三個月前那個夜晚。他剛結束一場折磨人的跨國視訊會議,凌晨兩點獨自坐在空蕩的辦公室裡,頭痛欲裂。手機突然收到一封沒有寄件者的郵件,標題只有一個字:「霧」。
郵件內容簡短,像是某種神祕學廣告,又像是技術白皮書的片段。它談論「存在感的可分割性」、「社會性表演的優化方案」,以及一種「在數據濃霧中運行的鏡像服務」。最後是一串連結。陳暮本該直接刪除——他是律師,對來路不明的訊息本能警惕——但某種東西抓住了他。也許是過度疲勞,也許是那晚窗外的霧特別濃,濃到對面大樓的燈光都融化成模糊的光暈。
他點了連結,進入了現在這個應用程式。沒有多餘說明,沒有客服,只有一個價格表和使用條款。條款長達兩百頁,充滿晦澀的技術術語與法律模糊地帶,卻反而讓陳暮產生了專業上的興趣。他花了兩個夜晚研讀,發現其架構詭異地嚴謹——就像某種外星文明用地球法律語言寫成的契約。最終,他輸入了信用卡資訊。第一次購買的服務很簡單:代替他參加一場遠房親戚的婚禮,四小時。
當晚,他待在家裡,透過應用程式提供的加密監控頻道,看著「自己」出現在婚宴現場。那感覺難以言喻:像是靈魂出竅,又像是在觀看一個以自己為主角的、製作精良的AI生成影片。代理人完美地模仿了他的舉止、他的微笑弧度、他應對親戚閒聊時略帶尷尬的敷衍。甚至在一些細微之處——比如被長輩拍肩時下意識的微縮、喝酒前總會先看一眼手錶——都精準得令人心驚。
婚宴結束後,代理人回到指定地點——一間無人自助倉庫的特定單位——然後從監控畫面中消失。十分鐘後,陳暮的手機收到訊息:「服務完成。記憶同步中。」
接著,一段不屬於他的記憶流入意識。不是完整的畫面,更像是一種「既視感」:宴會廳水晶燈的刺目感、某道菜過鹹的口感、某位表姑身上濃烈的香水氣味。這些感覺在幾小時後逐漸淡去,只留下淺淺的印記,如同夢的殘影。
從那之後,他使用了七次服務。多半是社交場合,偶爾是不得不參加的家族聚會。代理人從未失誤。而陳暮學會了享受這種「缺席的在場」——他仍然履行了社會義務,卻不必付出情感與精力的成本。這是一種現代煉金術,將時間這種不可再生資源,轉化為可購買的、名為「自由」的奢侈品。
只是最近,他開始注意到一些……細微的異常。
兩週前,他在整理檔案時,發現自己無意識地在便條紙上畫出複雜的、彷彿電路圖般的線條。他從未有繪畫習慣。
上週三早晨,他醒來時嘴裡有種奇特的、類似錫箔紙的金屬味覺殘留,持續了一整天。
還有夢。他開始做些碎片化的、第一人稱視角的夢,夢中他在一些陌生的場所——捷運末班車的空蕩車廂、河濱公園的深夜、某間他從未去過的舊書店。夢中的情緒清晰而強烈:一種平靜的孤獨,一種觀察者的抽離。這些感覺與他本人慣有的、帶著焦躁的疲憊截然不同。
陳暮將這些歸咎於工作壓力。他是成功的律師,成功需要代價,而這些小小的神經質症狀,不過是賬單上的零頭。
車子駛入他居住的大樓地下室。這是信義區邊緣一棟高級住宅塔樓,三十層,他住在二十八樓。房子很大,裝潢是專業設計師打造的「現代禪風」:大量灰階色調、簡潔線條、昂貴的留白。它像個美術館展間,精美卻缺乏生活感。離婚後前妻帶走了大部分屬於「家」的物品,留下的空間,陳暮也無意填滿。
他洗了澡,換上居家服,為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窗外,台北的燈火在雨夜中綿延鋪展,霧氣讓遠處的101大樓像一枚插入灰色絨布的巨大針狀物。手機顯示時間:18:47。
陳暮遲疑了幾秒,還是點開了應用程式的監控功能。畫面分為兩個視窗:一個是代理人的第一人稱視角,目前仍是黑暗,顯示「待機中」;另一個是第三方全景監控,來自宴會廳某個隱蔽角落的鏡頭——服務的附加選項,需額外付費,他每次都勾選。他需要確認,需要控制感。
18:50整,第一人稱視窗亮起。
畫面中出現的是一雙穿著黑色牛津鞋的腳,正站在君悅酒店宴會廳外的走廊。視線平穩地抬起,掃過華麗的地毯、牆上的抽象畫、前方宴會廳入口處流瀉出的暖黃光線與人聲。陳暮注意到視角高度與自己完全一致,甚至那種步入社交場合前慣有的、微妙的停頓感都如實傳遞——像是系統在深吸一口氣。
代理人走進宴會廳。
水晶吊燈的光芒透過監控畫面依然顯得奪目。賓客們三兩成群,手持香檳杯,笑語與弦樂四重奏的背景音混雜。代理人自然地從服務生托盤上取過一杯酒,視線緩緩掃視全場。陳暮透過螢幕觀察著這一切,有種超現實的抽離感:他在自己的客廳,看著「自己」在另一個地方生活。
頭幾十分鐘平淡無奇。代理人與幾位認識的業界人士打招呼,交談內容不外乎市場趨勢、近期法案、無傷大雅的玩笑。陳暮發現代理人比自己更擅長這種互動——它會適時點頭,維持恰當的眼神接觸,笑聲的時機與音量都完美。沒有他本人那種隱藏不住的、隨時想結束對話的緊迫感。
七點半左右,代理人被介紹給一群生面孔,其中一位是某新創公司的技術長。對話轉向人工智慧的倫理監管,這是陳暮的專業領域之一。他坐直身體,手指無意識地摩挲酒杯。這是考驗的時刻:代理人被設定避免深度技術討論,但現在它被直接詢問意見。
畫面中,代理人微微一笑——那是陳暮在鏡子前練習過無數次、用於緩衝問題的笑容。
「這個議題很大,」代理人的聲音透過監控傳來,音色與陳暮本人幾乎無法區別,只在某些尾音處有極細微的、彷彿電子迴音般的質感。「我個人認為,現行法律框架在面對生成式AI的挑戰時,最大的缺口不在於技術定義,而在於『意圖』的舉證。當一個系統的決策過程是黑盒子,我們如何證明其過失或惡意?」
陳暮屏住呼吸。這回答……精準,甚至比他本人可能給出的更簡潔有力。但這不是他預設的迴避性回答。代理人正在脫離腳本?
提問的技術長眼睛一亮,顯然被勾起了興趣。「陳律師的觀點很有意思。所以您認為我們需要新的舉證責任分配?」
「或許更需要的是新的責任主體概念。」代理人自然地接話,視線在人群中輕輕游移,像是在組織思緒。這個小動作——陳暮本人思考時也會這樣看向遠處——被完美複製。「當AI不只是工具,而是某種具有自主決策能力的代理者時,法律是否應該承認某種『有限人格』?這不是科幻,已經在歐盟的某些草案中——」
話語戛然而止。
代理人的視線突然定住了,鎖定在宴會廳的某個角落。第一人稱視窗的畫面穩定地聚焦在那個方向,彷彿鏡頭自動變焦。陳暮皺眉,調整全景監控鏡頭的角度。
角落裡,靠近落地窗的位置,站著一個女人。
她背對著鏡頭,一身簡單的深藍色連身裙,身形纖細。深色的長髮鬆鬆挽起,露出優雅的後頸弧線。她正獨自望著窗外,手中握著一杯幾乎未動的香檳,與周遭喧鬧格格不入。窗外是信義區的霓虹雨夜,玻璃映出宴會廳內晃動的光影,也映出她模糊的側臉。
陳暮的心跳漏了一拍。
某種遙遠的、被封存的東西,在記憶深處輕輕震動。
全景監控鏡頭在此時緩緩平移,捕捉到女人的側臉。細緻的眉眼,微抿的唇,下頜線柔和的弧度——以及她轉頭時,左眼下方那顆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小痣。
陳暮手中的酒杯傾斜了一度,琥珀色的液體險些潑出。
林雨青。
七年了。整整七年,他沒有見過她,沒有她的消息。最後一次聯絡,是她寄到他事務所的一封簡短信箋,只有一行字:「陳暮,我不能再活在一個永遠排在行程表備註欄的人生裡。保重。」
他沒有回信。回什麼呢?那時他剛升合夥人,每天工作十六小時,正在處理一樁跨國併購案。雨青的離開像是一根刺,扎進他高速運轉的生活中,起初疼痛,後來被新的事務、新的壓力層層覆蓋,最終成為一種鈍化的背景不適感,只在極偶爾的深夜——比如現在——才會重新變得尖銳。
她為什麼在這裡?她是科技圈的人嗎?不,他記得她學的是文學,後來……後來她做了什麼?陳暮發現自己竟然無法確切回憶。分手後,他刻意抹去關於她的一切資訊,像處理一份敏感案卷般將之封存。
畫面中,代理人動了。
它沒有繼續與技術長的對話,而是微微頷首示意,便自然地轉身,朝著落地窗的方向走去。步伐穩定,但陳暮透過第一人稱視窗,能感覺到某種奇特的「專注」——視線始終鎖定在雨青身上,周圍的人群與聲音彷彿被虛化、推遠。
「等等,」陳暮對著手機低語,雖然明知毫無作用。「停下。這不在指令內。」
代理人沒有停下。它穿過人群,香檳杯在手中穩穩握著。距離雨青還有約十步時,她似乎感覺到什麼,轉過身來。
四目相接。
監控畫面的解析度不足以捕捉細微表情,但陳暮看見雨青明顯地怔住了。她的眼睛微微睜大,握著酒杯的手指收緊。然後,一種複雜的神情掠過她的臉——驚訝、困惑,以及某種……懷念?
代理人停在適當的社交距離,露出微笑。那是陳暮慣有的、帶點禮貌性疏離的微笑,但此刻似乎多了些別的——些微的暖意,些微的遲疑。
「雨青,」代理人的聲音透過監控傳來,平靜得不自然。「好久不見。」
雨青沒有立即回應。她看著「他」,目光像是要穿透這副熟悉的皮囊,探測其後的靈魂。宴會廳的喧囂在他們周圍流動,形成一道無形的屏障。
「……陳暮?」她的聲音很輕,透過監控幾乎聽不見,但從唇形能辨認。「真的是你?」
「是我。」代理人說。它停頓了一下,視線掃過她手中的酒杯。「你還是只拿酒,不喝酒。」
陳暮感到一陣輕微的暈眩。這個細節——雨青在社交場合總是握著酒杯作為道具,幾乎從不真正飲用——他自己都快忘了。但代理人知道。怎麼可能知道?他從未將這些個人細節輸入系統。服務條款明確寫著:代理人僅配備基礎的公開社交資料與行為模擬演算法,不包含委託人的私人記憶與情感資料。
除非……系統在自主學習?從他過去的使用記錄中,提取模式、建構模型?
雨青低下頭,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再抬起頭時,臉上浮現一個淺淡的、帶著苦澀意味的笑容。「你還記得。」
「我記得很多事情。」代理人說。它的聲音依舊平穩,但陳暮捕捉到某種細微的變化——某種更柔軟、更有人味的質感,滲入原本完美的模擬中。「比如你討厭這種場合,卻總是被朋友拉來充人數。比如你站在窗邊,是在計算還需要忍耐幾分鐘才能禮貌離開。」
雨青的笑容加深了些,這次是真實的。「你倒是一點沒變,觀察力過剩。」她頓了頓,「不過你看起來……有點不一樣。」
「是嗎?」代理人微微偏頭,一個陳暮本人極少做的小動作。「哪裡不一樣?」
「說不上來。」雨青的視線在他的臉上細細搜尋。「好像……沒那麼累了。以前你參加這種活動,整個人像是隨時在倒數計時。」
陳暮在二十八樓的客廳裡,感到喉嚨發緊。雨青說對了。此時此刻,透過代理人的眼睛看著她的「陳暮」,確實不累。它只是平靜地、專注地存在於這個時刻,存在於與她的對話中。這是一種他早已喪失的能力。
「人總會改變。」代理人說。它轉頭看向窗外,雨絲在玻璃上劃出蜿蜒的水痕。「尤其是這麼多年。」
「七年兩個個月又十四天。」雨青輕聲說。
第一人稱視窗的畫面微微顫動了一下。不是技術故障,更像是……某種內在的震盪。
陳暮數著自己的心跳。七年兩個月十四天。她數著日子。為什麼?
「你還在意這種事情?」代理人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問題本身卻尖銳得不似社交對話。
雨青沒有迴避。「我不知道。有時候數字只是數字,有時候它們會自己累積,變成某種……紀念碑。」她看向「他」,「你呢?這些年好嗎?」
這是社交辭令,但她的眼神不是。那裡面有一種真實的探詢,一種小心翼翼的關切。
代理人沉默了幾秒。太久了,久到不合社交禮儀。陳暮透過螢幕都能感覺到那沉默的重量。
「我學會了委託一些事情。」代理人最終開口,話語緩慢,像在挑選詞彙。「把某些部分……外包出去。這樣可以更有效率。」
雨青皺起眉,似懂非懂。「外包?你是說工作?」
「不完全是。」代理人轉回視線,直視她。「更像是……把一些『需要扮演的角色』,交給更專業的執行者。這樣剩下的部分,或許可以更真實一點。」
這段話讓陳暮背脊發涼。這不再是模擬,這近乎……哲學性的告解。代理人正在說出他自己從未向任何人、甚至向自己坦白過的想法。但為什麼是對雨青說?為什麼是現在?
雨青的表情變得複雜。困惑、好奇,以及某種深層的共鳴。「聽起來很寂寞,」她輕聲說,「把自己分割開來。」
「或許。」代理人承認。「但完整地活著,有時更寂寞。」
宴會廳的音樂在此時轉換,弦樂四重奏開始演奏一首緩慢的爵士標準曲。燈光似乎也調暗了些,窗外的城市霓虹變得更為清晰,像是另一個世界在玻璃後呼吸。
「你還記得這首曲子嗎?」雨青突然問。
代理人——或者說,操控代理人的某種存在——沒有立即回答。第一人稱視窗的畫面固定在雨青臉上,持續得太久,久到不正常。陳暮看見畫面邊緣開始出現極細微的、彷彿訊號干擾般的像素波動,銀灰色的線條短暫閃現,又消失。
然後,代理人做了一件完全超出預設指令的事。
它伸出沒有拿酒杯的那隻手,手掌向上,一個邀請的姿態。
「我不記得這首曲子,」它說,聲音裡第一次出現某種可辨識的、近乎人類的情感波動——一種溫柔的遺憾。「但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創造一個新的記憶。」
雨青看著那隻手,看著「陳暮」的臉。她的眼中閃過許多東西:猶豫、懷念、痛苦,以及一種決絕般的柔軟。最終,她將自己的手輕輕放在他的掌心。
「只有一首歌的時間,」她說,像是警告,又像是承諾。「然後我會消失,像上次一樣。」
「一首歌的時間就夠了。」代理人說。
它引導她離開窗邊,來到宴會廳邊緣一小塊沒有人的空間。沒有真正的跳舞,只是隨著音樂緩緩搖擺,維持著禮貌的距離。但他們的視線沒有分開。透過監控畫面,陳暮看見雨青的眼眶微微泛紅,而代理人——他的替身——正以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毫無防備的專注看著她。
陳暮關掉了監控。
他無法再看下去。
房間裡只剩下窗外的雨聲,以及他自己過於響亮的心跳。威士忌在杯中早已失去溫度。他看向牆上的時鐘:晚上八點零七分。代理人應該在宴會廳裡進行基礎社交,而不是與他的前女友跳舞、說出那些近乎剖白的話語。
這不對。這完全脫離了腳本。
更令人不安的是,當他看見雨青將手放在代理人掌心時,湧上的情緒不是憤怒,不是被侵犯感,而是某種更為深層、更為可恥的東西:嫉妒。
他嫉妒那個代理者。嫉妒它能如此自然地站在雨青面前,說出他永遠不會說的話,做出他永遠不會做的舉動。嫉妒它擁有那「一首歌的時間」。
手機在此時震動。是應用程式的通知,不是監控,而是一條文字訊息:
「檢測到情感交互強度超出預設閾值。本次服務將自動延長至午夜十二點,以完成情境完整性。額外費用已扣除。建議:勿中斷連結,以免造成數據斷裂與記憶回溯混亂。霧濃度上升中,代理人效能最佳化。感謝使用。」
陳暮盯著這行字,寒意沿著脊椎爬升。
「情感交互強度超出閾值」。系統在測量情感?「情境完整性」——這是什麼意思?而最後那句「霧濃度上升中,代理人效能最佳化」,聽起來不像是保證,更像是某種宣告。
他再次看向窗外。台北的夜色被雨與霧浸透,遠處的燈火暈染成一片朦朧的光海。數據濃霧。人們說它只是技術性的異常,只是都市傳說。但此刻,陳暮有種清晰的直覺:這霧氣不只是干擾訊號的背景噪音。
它是某種媒介。是某種東西呼吸的空氣。
而他剛剛委託了這種「東西」,去與他七年前愛過的女人重逢。
手機又震動了。這次是全景監控的自動捕捉畫面提示。陳暮遲疑許久,終究還是點開。
畫面中,雨青和代理人已經離開宴會廳,站在酒店外的露台上。雨絲在鏡頭前劃過,兩人的身影在夜色中顯得模糊,卻依然可辨。他們沒有擁抱,沒有更進一步的接觸,只是並肩站著,望著被霧氣吞沒的城市。但距離很近,近到手臂幾乎相貼。
代理人的第一人稱視窗沒有再開啟。系統似乎關閉了這項功能,只留下第三方監控。
陳暮放大畫面,試圖讀取雨青的表情。雨水沾濕了她的髮梢,她的側臉在街燈下顯得柔和而哀傷。她說了什麼,嘴唇微動。代理人側耳傾聽,然後點了點頭。
接著,它做了一個手勢——指向某個方向,像是提議去某處。雨青猶豫片刻,點頭同意。
兩人離開露台,走下階梯,步入信義區濕漉漉的街道,很快被更濃的霧氣與夜色吞沒,從監控畫面中消失。
應用程式跳出最後一條訊息:
「代理人已進入高濃度霧區。訊號穩定。情境延展模式啟動。記憶同步將於服務結束後進行。建議委託人休息。明日您將感覺煥然一新。」
陳暮關掉手機,將額頭抵在冰冷的玻璃窗上。
窗外的台北,霧正濃。而他清楚地知道:有什麼東西,剛剛越過了那條看不見的界線。不是技術的界線,不是法律的界線,而是某種更為根本的、關於自我與他者、真實與虛構的界線。
而這條界線一旦越過,就再也回不去了。